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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泥土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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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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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天涯》2015年第1期。

泥土哪去了

南帆

屋前的牆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種幾株花,突然發現無處取土。鄰居踅了過來笑了笑:可以打電話訂購,但是價錢很貴。泥土也得花錢了嗎?我不禁愕然。

花草的根系可憐地裸露著,四處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漸漸地撤出了我們的生活。現在,我們棲居在水泥、鋼筋和塑料構築的人工環境里。狹窄的居室和樓道,窗戶用鐵柵欄封住。街道上匆忙往來的汽車如同一個安裝了輪子的移動密封艙。行政大樓的大廳有一個弧形的問訊櫃檯,牆上各種金屬牌子標出各個樓層眾多機構的名稱,一開一闔的電梯是穿行於大樓內部的流水線。步履匆匆的員工如同各種型號的產品被及時地卸到某一個稱之為辦公室的固定方格。他們的大部分時間與電腦的液晶屏幕久久相對,偶爾抄起電話聽一聽機器里傳來的說話聲音。地平線上的城市就是各種人工製造物的集合體。水泥馬路、橋樑,鱗次櫛比的建築,一些建築的金屬或者玻璃外殼時常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灼亮的反光。據說這個城市四十層以上的建築已經多達數千幢,巨大的重量壓得城市的地皮持續下沉。那些黑黝黝的泥土在水泥和鋼筋的重壓之下吱吱亂叫,四散而逃,堅硬光滑的城市表皮再也留不住它們。

這個城市到處都會遇到工地,眾多規劃之中的大樓正在破土動工。挖掘機和鏟車揮動鐵臂在地面挖出一個大坑,十餘台轟鳴的大卡車列隊等待,輪流將這些泥土運走。我突然對泥土敏感了起來:這些泥土要運到哪兒去?它們被迫背井離鄉,如同一些俘虜被押上了囚車,遣送到遙遠的集中營。古往今來,這些泥土始終踞守在這裡,它們的天命就是等待某些拋下的種子,接受它們,養育它們,使之紮根、開花、結果。現在,泥土突然被趕走,堅硬的鋼筋、水泥蠻橫地擠了進來,鳩佔鵲巢。

一些人居然還能在這個沒有泥土的城市裡面栽種蔬菜。他們的蔬菜基地是公寓的陽台或者樓頂上。找來幾個花盆,塞入一堆白色的泡沫,蔬菜栽種在泡沫之上。泡沫代替泥土貯存水分和肥料。可是,我常常覺得陽台或者樓頂上的蔬菜是塑料做的,泡沫生長出塑料才對。

泡沫代替泥土是科技時代的奇思妙想。物理學、化學、生物技術或者製造工業正在將生活安排得精確、精緻、富有效率,可以果斷地拋棄農耕文明殘留的陋習。鬧鐘或者手機每一個早晨準時響起,還有什麼必要等待黎明時分的雄雞報曉?機械製造的藥片嚴格地計算出劑量和服用時間,許多人不再信任砂鍋里草藥煎熬出的褐色湯汁。曠野上的一陣大風如同厚厚的布匹劈頭呼地蒙下來,幾乎令人窒息,然而,現在我們棲居於密閉的大樓內部,心安理得。大樓的每一個房間安裝了完善的空調系統,沒有人再為窗外的數九寒冬或者炎炎夏日發愁。只有當窗戶的玻璃出現了斜斜的水紋,才會有人漫不經心地問一句:下雨了嗎?

生活正在徹底改裝。然而,這種生活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客廳的跑步機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與林蔭道上一個小時的奔跑肯定有些不同。人工設計的世界並沒有什麼錯,只是我們再也嗅不到萬物蓬勃的蒸騰氣息。我想起了一條小河流。少年時代時常下河捕魚摸蝦,嬉戲游泳。沿著傾斜的河岸慢慢地踩到水裡,腳掌試探著觸到水底滑膩的河泥,偶爾會有一塊瓦片或者一個鵝卵石硌得腳底一痛;河邊漂浮的水草,浸泡已久的一截枯樹上歇著一隻鼓著眼睛的青蛙,一條水蛇划出長長的水紋疾速遠去,幾隻蜻蜓在亮晃晃的陽光里俯衝下來,一群水黽擺動細細的長腿貼著水面滑行。腳掌下的河泥即將消失的時候,雙腿用力一蹬嘩地撲到了河流的中央,溫暖的水流緩緩地淌過身軀……時至如今,這條河流只能汩汩地穿過我的記憶——現在我只能到游泳池去。游泳池裡一泓藍色的清水,如同一塊清澈而乏味的大玻璃。池底的馬賽克歷歷在目,消毒劑的氯氣味道撲鼻而來。這種清水裡面什麼也沒有,耗掉了足夠的卡路里之後就立即上岸離開。

生活的確有些不自然。科技正在將我們從大地上連根拔起,重新安裝在機器的邏輯軌道上。當然,這是一項曠世的秘密工程,我們所能察覺的癥候僅僅是——泥土不見了。

出入於泥土的許多小動物也不見了。

我想了想,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慵懶的蚯蚓,神經質的螞蚱,鬼鬼祟祟的四腳蛇,紋絲不亂的蝸牛,浩浩蕩蕩的螞蟻隊列,還有拳頭大的蛤蟆笨拙地跳過田埂。現今常常照面的只有蚊子和蟑螂。據說蚊子可以藏身於空調機裡面,蟑螂的樂園是廚房裡油膩膩的污水管道。總之,它們已經擺脫了農耕社會的泥土而適應了工業文明的鋼鐵和塑料。

烙印在記憶屏幕的第一個小動物大約是一隻螳螂。那時我似乎四歲左右,居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鄰居撬開了天井裡的幾塊大石條,堆上泥土種一架絲瓜。父親從鄉下回來,逮回一隻綠色的螳螂。螳螂誇張地掀動兩個大刀一般的前臂,雄視左右。父親用一根細線拴住螳螂的肚子,細線的另一端捆在插入泥土的小竹竿。陽光透過絲瓜的藤蔓照射下來,碧綠的螳螂通體透明。玩耍了一陣再度過來的時候,我驚異地發現螳螂已經成為一具僵死的軀殼。泥土之中一隊螞蟻潛行而至,螳螂的肚子被咬開了一個大洞。螳螂大刀一般的前臂無法抵禦螞蟻的團隊戰術。

十來歲的時候,父親在天井裡擺上一個大水缸,水缸內餵養了幾隻紅白相間的金魚。金魚的理想飼料是生長在池塘或者湖水裡的一種肉紅色的小蟲子。一塊紗布縫的袋囊捆在竹竿的末端,這是自製的打撈器具。每隔一兩天,我就要扛上這個玩意兒奔赴附近的幾口池塘,夏天常常被曬得脫一層皮。養蠶似乎是那個年代所有少年的課餘活動。黑色的蠶寶寶開始蠕動、蛻皮、吐絲、結繭、蠶蛾、產卵,這個循環的全程必須有充足的桑葉保證。附近所有的桑樹都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枒,我和一些小夥伴不得不冒險進入一個桑樹園。匆匆地摘了一挎包的桑葉之後,看管人員大呼小叫地追來,小夥伴一鬨而散,分頭奔躥在茂密的桑樹林中。少年時代我還餵養過幾隻貓,貓在發情期的尖利嚎叫至今聲猶在耳。貓的沙場點兵多半在瓦頂上。一群貓疾速地從瓦頂上賓士而過,稀薄的瓦片驚心動魄地響過一陣之後,幾縷陽光從蹬開的瓦片縫隙照射下來,一綹一綹灰塵悠然地漂浮在光柱里。養雞似乎是年齡稍大一些的事情,包含著顯而易見的經濟企圖。母雞每日能生出一枚蛋,這個遠景對於一個飢腸轆轆的少年產生了巨大的誘惑。但是,雞的惡習是隨地拉屎。一個人來人往的大雜院里,斑斑點點的雞屎肯定是惹是生非的由頭,這一場伙食自助運動很快就壽終正寢。

我想起來了,少年時代我和一批小夥伴還迷戀過尋找蝸牛。我們要的是指甲片大小的圓形蝸牛,有暗紅色的、鐵青色的或者花的,蝸牛殼上一圈一圈的螺紋最終歸結到一個圓點上。我們利用這些蝸牛展開競賽:兩個人分別將兩隻蝸牛殼上圓點對在一起用力頂撞,直至其中一隻蝸牛的外殼破碎凹陷,完好無損的蝸牛為勝者。那一隻外殼最為堅硬的蝸牛將如同皇帝一般被供奉起來,沒有人想知道那些外殼破碎的蝸牛是否還活得下去。不知道這種遊戲從哪兒傳來,但是,周圍同齡的男孩子幾乎都動員起來了。我們翻檢所有的草叢、牆根、瓦礫堆、石縫,所有的蝸牛被搜索一空。傳說遭受重壓的蝸牛外殼尤為堅硬,石塊底下鐵青色的蝸牛成為眾人搶奪的對象。我忘了這種遊戲什麼時候不再流行。總之,有那麼一天,我們突然覺得這些遊戲既幼稚又不衛生,於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開始忙碌一些另外的事情。

起身拍了拍身上,數十年的時光彷彿一下子消散在塵埃里。那些小動物只能活在瀰漫著泥土氣息的回憶里,如同一部黑白的老電影。現在我們的身邊只剩下各種人工合成材料,無論是牆壁、地板、各種管道和導線還是手機、電腦、汽車和飛機。我的寓所里現在只養一隻狗。它大部分時間都關在陽台的玻璃門背後,每天眼巴巴地望著柵欄外面的陌生世界;它的四個爪子幾乎沒有機會觸碰到真正的泥土。

「大地」是一個沉穩的詞,「大地」隱喻的是寬厚、闊大、質樸和不盡的生機。山脈起伏,河流蜿蜒,樹木蔥蘢,湖泊的水面映照出閃亮的落日餘暉。我突然想到,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到所謂的「大地」了——這一幅景象多半是從飛機的舷窗上看到的。

相當長的時間裡,人類奔波在大地上,春種秋收,打獵捕魚,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髮亮。然而,歷史肯定存在一個神秘的拐點——某一天開始,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超過了人們與大地的自然關係。社會制度、社會組織、貨幣與經濟、行政機構與意識形態,藝術與美學……這些概念愈來愈密集地分布在周圍,大地一步一步地退卻,逐漸面目模糊。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大地似乎曾經生動地保存於古人的視野之中,即使閉門辭謝也繞不開——王安石有詩句曰:「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法史上有一則著名的軼事,懷素曾經與顏真卿切磋書法,顏真卿詢問懷素有什麼心得?懷素說:「吾觀夏雲多奇峰,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顏真卿說:你覺得屋漏痕怎麼樣?懷素起身握住顏真卿的手說:得到真諦了。談論紙上的筆墨線條,念念不忘師法自然,各種大地的意象是他們揮毫潑墨的靈感來源。棲身於天地之間,古人不時以植物的自況,伸出根系扎入泥土,牢牢地抓住大地是立身之本。漢語之中,「根本」是一個重要的辭彙。眾多帶「根」的成語表明了古人對於大地的敬畏,例如「根深蒂固」、「落地生根」、「尋根究底」、「游談無根」,如此等等。可是,現在還有多少人勻出心情想到泥土和大地?我們要麼上電影院,逛服裝店,尋覓佳肴美味;要麼坐在玻璃幕牆背後的辦公室里,精心算計某一個官職或者某一筆款項,只有iphone6、股票漲停、房價波動或者微博上瘋傳的明星緋聞才能帶來稍許的騷動。大地的退卻從未讓我們驚惶失措。退卻的大地不是仍然待在某個地方,支撐著萬事萬物嗎?誰還會擔心,哪一天我們的城市會失去大地懸掛在半空中?閑常的日子裡,我們對於大地僅僅剩下象徵性的牽掛:庭院的角落擺兩個盆景,陽台的柵欄上種幾簇花——遙遠的大地僅僅是花盆裡的一小撮泥土。

那一天我路過一個修建之中的公園,突然嗅到了濃郁的青草氣息。一些工人蹲在一塊坡地旁邊鋪草皮。濃郁的青草氣息有些嗆鼻,我想起了夏日曝晒之下潮濕的田園或者樹林間腐殖層蒸發出的氣味。我們的嗅覺已經適應了城市的氣味系統:工廠標準化生產出的氣味單純強烈,性質穩定,例如香水、煙草和烈酒;廚房裡烹調菜肴的氣味隱含了熱烘烘的暖意,街道上飄拂的煤煙味或者汽車尾氣顯示出工業社會矯揉造作的化學風格。這時,青草氣息是粗鄙的鄉野,混雜了泥土和糞便的味道。久違的氣息令人想到了各種遙遠的故事。遼闊的大地此刻又在哪裡?

太太先前從未種植過什麼。這幾天她興味十足地搬來許多盆花花草草,澆水施肥,不亦樂乎。我認不出其中一盆是什麼樹,詢問之際居然遭到了嘲笑。我有些不屑:這算什麼,我先前在一座大山裡種過一棵大樹呢!

我種過一棵龍眼樹,長在一面向陽的山坡上,大約有六七米高。大約四十年前,我在鄉下插隊當農民。生產隊里有一批龍眼樹和橄欖樹,分配給每一個勞力管理,每年大約要鬆土、澆糞若干次。收穫的果實一部分交還生產隊,剩餘的歸管理者個人。大多數農民的名下分配到六七棵不等,我僅一棵龍眼樹——估計生產隊長不怎麼相信我的管理能力。我曾經挑過一擔尿水長驅十來里山路,一勺一勺地淋在樹根上,此後似乎再也沒有做過什麼。收穫的季節到了,這棵樹上掛下來的龍眼特別稀少,而且乾癟瘦小。因為擔心嘲笑,我不想和農民一起採摘,一直拖延到最後,整個山坡只剩下一棵樹垂著黃燦燦的龍眼,無人問津如同一個孤獨的棄兒。

一個寂靜的中午,我借了一架二丈長的竹梯獨自進山。這一帶鄉村的規矩是,長竹梯不得橫扛在肩上。山路狹窄彎曲,長長的竹梯容易磕磕碰碰,擺弄不開。農民的習慣是雙臂平伸,豎擎一架竹梯如同擎起一面旗幟。年輕人炫耀臂力,他們可以談笑自若地擎著竹梯健步如飛。我企圖如法炮製,完全沒有料到竹梯如此之重,以至於行走數十米就雙臂顫抖,氣喘如牛。幸而那一天山間空無一人,我最終還是將竹梯扛上肩頭。掙脫藤蔓、茅草對於竹梯的糾纏畢竟容易一些。忙碌了一個下午,我摘下了一麻袋的龍眼。扣除了交給生產隊的份額,剩下的估計還值三十來元錢。當年這是一筆不小的款項。意外的財富讓我有些後悔:如果多費一些心思和氣力,是不是還可以發一筆小財?

四十年過去了。大地蒼茫,可是,我認識一座深山裡的一棵樹。這個念頭讓我有些激動。山坡上的一棵樹不像海里的一條魚,轉眼間就潛入水下無影無蹤。這棵樹始終矗立在那一面向陽的山坡上。四十年的時間,這棵樹肯定已經進入盛年,歷經風雨,枝丫遒勁,盤根錯節,果實累累。雖然我們只有一年多的契約關係,但是,只要我願意,多少年之後都可以進山在原地找到它。相信第一眼我們就可以彼此相認。

然而,造訪東北的一片森林之後,我開始產生懷疑:一棵樹真的不會轉身溜走嗎?站在一大片大腿粗細的樹林中央,認準兩三米開外的一棵樹,然後閉上眼睛轉兩圈。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無法肯定剛才認定的是哪一棵樹了。當然,巴西亞馬遜河兩岸的熱帶雨林更加捉摸不定。濕潤的地面鋪滿層層落葉,無數的參天大樹拔地而起,茂密的樹枝在空中擠成一片,熾烈的陽光只能在樹葉之間找到幾道縫隙曲折地射下。樹林間濕氣瀰漫,樹皮爬滿斑斑駁駁的青苔,各種藤蔓盤旋纏繞,紛披飄拂。當地人警告我,只要深入森林十來米,可能再也無法返回依稀的林間小路。密密匝匝的大樹縱橫交錯,如同眾多巨人奔走遮擋在四周。人們很快就會喪失辨識能力,找不到任何方向。誰說樹不會走動?

當然,寬闊的東北黑土地和肥沃的亞馬遜河兩岸現在僅僅印製在地圖上。我所接觸到的只能是,窗檯下的牆根依次擺開幾盆花,細細的枝葉和花瓣在微風中抖動。這些可憐的傢伙一輩子只能棲身於小小的花盆,讓人看著有些心疼。

這個城市的花鳥市場出售各種植物。許多待售的樹木枝繁葉茂,身姿優雅。但是,沿著樹榦往下看,樹木的紛雜根須居然委屈地塞入一個小小的簡易塑料盆。這麼小的盆子也能長出一棵樹?花鳥市場的主人自信地揮了揮手,夠了。的確,樹木的葉子碧綠髮亮,不像營養不良的樣子。遼闊的大地收縮為一個小小的塑料盆,但是,這些樹木早已學會了委曲求全的苟活,甚至強作歡顏。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樹木也是如此。只有方寸之地,誰還會固執地揣著不合時宜的雄心壯志?

我只能嘆一口氣。

一個民工抄著一台電錘鑽開路邊的土層,嘈音喧囂。他的身後拖著一根長長的電線,電線旁邊擱著一柄十字鎬,木柄光滑堅硬。我的一個衝動是,上前掄起十字鎬,幫他將剩餘的土層刨開。

當年在鄉下當農民的時候,使用過各種農具:鐮刀鋒利,扁擔宜寬;偷懶的時候要挑選某一種形狀特別的畚箕,裝土的空間小一些可以減輕擔子的重量。十字鎬是霸氣十足的農具,沒有一把好氣力是掄不起來的。年紀大的農民多半將一柄鋤頭使得出神入化,挖、刨、勾、耙輕巧嫻熟,至於沉甸甸的十字鎬往往扔給了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高高地掄起十字鎬,腰背彎得如同一張弓,嘿的一聲鎬頭深深地沒入土地,一大塊泥土應聲而起。掄一個下午的十字鎬,全身的肌肉要酸疼好幾天。

酸疼是必須的代價,這是叩問大地的謙恭形式。然而,現在的世道變了,年輕人用起了電錘,十字鎬被輕蔑地晾在一邊。他們用機器對付大地。這沒有什麼不對,我只是覺得有些不敬。一鎬一鎬地刨土,我們深知大地遼闊深厚;嗒嗒的機器嘈音似乎僅僅是草草地打發泥土。

我當然不是譴責這個民工。一直在泥土中討生活的人,從來沒有多少閒情逸緻想到「大地」這種文縐縐的詞語。當年我下鄉插隊的時候就是如此。我們與一丘一丘的田地打交道,有些田地肥沃,有些田地貧瘠,有些水田裡的螞蟥特別多,有些水田裡的水冰涼刺骨。我曾經下到山坡上一丘桌面大小的水田裡插秧。雙腳剛剛踏入,幾秒鐘就陷到了腰部。幸而農民有言在先,我的左手牢牢地按住一個小木盆支撐身體,否則立即有沒頂之災。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屋裡,狼吞虎咽一番,常常來不及洗漱倒頭就睡。怎麼就是一個與泥土糾纏不清的命?這多半是臨睡之前腦子裡閃過的最後一個抱怨。那種日子鼠目寸光,我想到的僅僅是儘快地完成每一丘田地里的活計。什麼時候我曾經抬起頭來,手搭涼篷,遙望無邊的大地?

屋子的牆根下種點什麼,不少鄰居都會踱過來看一看,議論幾聲。那些曾經在鄉村生活了半輩子的鄰居,眼光里多半有些不以為然。泥土的記憶與不堪的日子混雜在一起,面朝泥土背朝天。無數的農民拎上一個編織袋不顧一切地逃離田地,掙扎了多少年來到城市定居,怎麼肯重操舊業?太太珍惜地收攏搜羅來的一些泥土,他們會不由地笑了起來:要是到了我們老家,想種多少地就給你多少地……一兩個老人家有時忍不住動手幫幫忙,一操起鋤頭就知道曾經是一個好把式。太太沒有正式侍弄過莊稼。長年累月的公寓生活讓她覺得,如果有一個庭院種些什麼,真是莫大的奢侈。她在牆根的一個小土坑裡種下一棵檸檬樹苗,自豪得如同擁有一座果園。太太樂觀地推算這棵檸檬樹苗何時發育成熟,何時可以結出多少果實,絮絮叨叨如同農婦,於是,豐收的氣氛突如其來地瀰漫開來。當然,沒有人真心想吃樹上的幾個檸檬。重要的是,恢復生活與泥土的聯繫。

這個聯繫已經中斷了很長的時間。泥土無聲無息地消失,古老的農耕文明如同一個遭受遺棄的廢墟深深地埋葬在水泥路面之下。我們的生活早就交給無數的機器安排:鐘錶、手機、電視機、電腦、汽車、飛機、輪船,如此等等。機器彷彿將所有的日子裝上了馬達和齒輪。一個大齒輪帶動數十個小齒輪,我們的效率越來越高,手邊積壓的事情卻越來越多。什麼時候還能返回大地的正常節奏——返回腰圓膀闊、心思簡樸的日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老話:晴耕雨讀。古人心目中,書本與泥土共同守候在我們的日子裡。文章的氣韻交織於陽光、風雨、泥土和各種植物之中,讀起來才會有悠然心會之感。現在我們的閱讀大部分都發生在電腦或者手機屏幕上,囫圇吞棗,一目十行。

我想起了一幅圖景:一堵土黃色的圍牆,牆上掛下幾叢茂盛的藤蔓和綠葉,上面點綴一些紫色的花朵。天氣微寒、細雨,圍牆之內的屋子沒有關門,透過柵欄可以看到屋子中央的一張長桌和靠牆的一架書,咖啡的香味隱約拂過。我當時就覺得,如果日子如此愜意,此生足矣。當然,我清晰地記得,這一幅圖景出現在一個龐大而且老資格的工業社會邊緣。我們乘坐的車子在城區的狹窄街道上兜了半天,終於逃到了可以喘一口氣的地方。鋼鐵、機器、廠房和高聳的大樓漸漸耗盡了氣力,到了這裡已經不再急匆匆地擴張。於是,另一種生活設計開始贏得了空間——我記得這是在倫敦的遠郊,大約是牛津大學附近的一個小鎮。

南帆,學者,現居福州。主要著作有《文學的維度》《星空與植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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