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足球黑化史：多數人見到落魄，就會上去踩兩腳｜真實故事

杜少按：

除非發生奇蹟，中國足球將再次無緣世界盃。

本周二晚世界盃預選賽上，中國2:2戰平敘利亞，小組墊底，出線的概率只剩0.02%，幾乎被提前宣判死刑。

果不其然，互聯網上輿論狂潮再起，人們將所有不滿傾泄在國足身上，罵聲四起，有人說：再多錢也不過養出一群廢物。更有人評論道：還是段子好看。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偏偏有人選擇沉默。

20年前，足球是全民運動，「一句衝出亞洲，走向世界」承載所有中國人的夢想；20年後，足球是謾罵，是調侃，是互聯網上時刻能帶來流量的段子。

這是杜少的第31篇真實故事，你將透過一個中國球迷的看球史，看到20年來中國足球如何從全民夢想，一步步淪為無數人口中的笑話。

中國隊又輸了

盡

管15分鐘前，膀胱就已處在爆炸邊緣，但丁偉一直憋到比賽結束，才跑去酒吧洗手間。

伴隨著液體衝擊陶瓷的「呲呲」聲，這個20年的老球迷膀胱終於解放，但大腦卻還在咚咚作響，和心跳的頻率一起，在顱骨內劇烈的振動。

走出洗手間，電視解說員還在反覆提醒他，

中國2:2戰平敘利亞，在世界盃預選賽小組賽1勝3平4負，排名墊底。

想要繼續保留參加2018年世界盃的希望，中國隊不僅需要

後面比賽全部獲勝，還要寄望於同組的烏茲別克兩戰全負，敘利亞一場不勝，兩隊凈勝球還得小於中國隊。

丁偉知道，中國隊完蛋了。

中國隊2:2戰平敘利亞，出線無望

儘管中國隊輸了，酒吧吵雜依舊，生意興隆。

角落裡的光頭男人又灌下一紮啤酒，用整個酒吧都能聽見的聲音，咧著嘴大聲吆喝：「服務員！你們這賣不賣臭豆腐？中國足球牌的！」

吧台邊戴眼鏡的男人露出一嘴黃牙，舉著手機給旁邊人看，「告訴你們買平吧，非要買中國隊輸，保平即可出線聽過嗎？不該平的時候，中國肯定得平！」

旁邊座位上的女孩靠在文身大哥懷裡，嬌滴滴地問：「還有加時賽嗎？別看臭球了，人家好睏！」

對他們來說，中國隊被淘汰，是生活中的小插曲，是無聊生活中一點難得的談資，明天太陽依舊升起，日子照樣過並無不同。

唯獨丁偉是個例外。

大連金州沒有眼淚

時至今日，

丁偉仍記得第一次看中國隊比賽的那個下午。

那是1997年秋天，丁偉剛走進小學，那年香港回歸舉國歡騰，互聯網在中國還處於萌芽狀態，長江三峽截流成功。

還是那一年，中國足球被分入死亡之組，儘管球隊有范志毅、郝海東、張恩華、孫繼海，外媒仍評論出線希望渺茫。

面對壓力，主教練戚務生喊出口號：不出線就下課，舉國鼓舞。

10月31日下午，他放學回到家，屋裡坐了爸爸的兩個同事。爸爸還站在院子里叫人：「來我家看球啊，我家電視大，29寸，北京牌的！」

家裡人越來越多，凳子不夠坐，鄰居從家裡又拿來幾把木板凳，丁偉也搬著自己的塑料板凳坐到了電視前面，大叫著「中國隊加油！」。

爸爸告訴他，穿棕色衣服的隊叫卡達，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國家。

中國隊很快進球了，爸爸拿煙分給朋友們，丁偉拿起自己的塑料小喇叭使勁吹出尖銳的「嗚嗚」聲，所有人大笑起來，讓他再多吹兩聲。

笑聲並沒能持續太久，

卡達隊開始進球。

1個，2個。

眼看卡達連進2球，爸爸緊緊盯著屏幕，再也沒拿煙分給別人，沉默中，人們偶爾咒罵一句，罵過再點一支煙。

1997年，中國隊2:3負於卡達

等到卡達進第3個球，大人們的嘟囔也顯得蒼白，丁偉喊了聲「中國隊加油」，爸爸皺著眉頭讓他別吵。

無聊的丁偉把小喇叭送到嘴邊，一聲「嗚」還沒完全吹出來，立即被喝止，爸爸讓他滾出去。

被轟出屋子的丁偉在院子里使勁吹小喇叭，一直吹到自己臉頰酸痛才停止。沒過多久，人們從屋子裡魚貫而出，媽媽留他們吃飯，無人回應。

幾天後，剛回家的父親買了份南方周末，讀完一篇文章，題目叫「大連金州沒有眼淚」，熱淚盈眶。

丁偉記憶中，這是父親唯一一次抹淚。

那場比賽過後，爸爸很長時間沒再用那台北京牌彩電看球賽，直到第二年夏天。

院子里所有大人都在看世界盃，拿著報紙聊著「巴西」、「阿根廷」、「英格蘭」…

丁偉看了一圈報紙世界盃專欄上的各國國旗，抬頭問爸爸：「為什麼沒有中國隊？」

爸爸回答很簡單：「因為中國隊沒過小組賽。」

頓了一下，爸爸繼續說：「中國沒進過世界盃」。

這是丁偉對中國足球的最初記憶，但他真正理解父親的古怪行為，還要等到4年後。

黃金時代

那天爸爸休息，下午丁偉和他去買菜，路上碰到每一個人打招呼的方式出奇一致——

「今兒晚上記得看球啊！」「忘不了！」

下午，丁偉家吃飯比平時都更早一點，碗還沒收，他就和爸爸坐在電視前等著開球。這時他家已經從院子里搬到了樓房，他是爸爸惟一的看球夥伴。

11歲的他清楚，只要不輸，中國隊就能打進世界盃，史上第一次。

那是丁偉第一次完整看完一場球賽，也是印象中最緊張的一次。

皮球每次到阿曼隊腳下他一動不敢動，每次中國隊把球搶回來他長舒一口氣，每次射門他又把呼吸屏住。

媽媽給父子倆端來蘋果，沒人吃。切成塊放到面前，還是沒人吃。愛發脾氣的媽媽這一天沒有像平時一樣發作，而是自己把蘋果全吃了。

丁偉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進球的是于根偉，一邊倒地一邊把球打進大門。

球進一瞬間，爸爸和丁偉一起從沙發上蹦起來，鄰居那對年輕夫婦的尖叫聲隔著牆壁傳到他家，這是丁偉第一次覺得這對吵鬧的鄰居很可愛。

到了下半場，丁偉已經完全坐不住了，一直站著看比賽。90分鐘比賽眼看要熬完，緊盯著電視的他突然被一聲巨響嚇到——

窗外已經有人開始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

放鞭炮的人越來越多，聲音完全蓋過了電視的聲音。直到電視上出現5個鮮紅的大字

「我們出線了！」

他頭皮一下全麻了。

2001年，瀋陽五里河，中國隊出線

隨後的一年時間，丁偉和全國很多男孩一樣成為球迷，參加校隊、逃課踢球、瘋狂看各種球賽，他甚至還第一次熬夜看了一場意甲。他記得，當時唯一認識的羅納爾多捂著臉哭，眼淚從指縫滴到地上。

席捲全國的足球熱潮一直持續到2002年6月，中國的第一場世界盃比賽。

那是個周二下午，丁偉所在的小學做了一項前所未有的安排——

全校停課，組織學生們在教室里看中國隊比賽。

老師把教室里電視櫃的鎖頭打開，用遙控器在那台長虹電視機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中央5，這時中國隊已經開始入場、奏國歌。老師讓全班同學起立，跟著一起唱國歌。

這場比賽對小學生來說，像是另一場聯歡會。丁偉同桌的女孩甚至帶了奇多和大大泡泡糖，一邊吃一邊看。

在50個小學生的注視下，長虹電視里的中國隊輸了個0:2。

中國隊的世界盃第一戰，0:2落敗

隨著比賽結束，老師關上電視，讓大家休息會，丁偉

低著頭坐在座位上不動，只能聽見同桌吹大大泡泡糖的「啪啪」聲。

不過，這個12歲的少年還不知道，等待他和中國足球的，是長達10年的黑暗時代。

漫長的黑暗時代

儘管中國隊世界盃征程慘敗，球迷丁偉繼續著職業看球生涯。

沒有手機上網的年代，為了知道中國隊比賽進程，他想無數鬼點子。

他最得意的一招，是將步步高復讀機放在書桌上，耳機卻插在抽屜里的收音機上。假裝聽英語，其實在聽廣播直播球賽，別提多帶勁。

2004年的世界盃預選賽，丁偉在收音機里聽了中國7:0戰勝中國香港直播全過程，廣播里解說員用抖動的聲音說，中國隊終於在凈勝球上追平科威特，出現有望。

但下一分鐘，他卻聽到，科威特進球數多一個，中國隊被淘汰，與出線絕緣。

中國隊打出7:0，卻被淘汰

從那一刻起，中國足球進入了黑暗而漫長的甬道。

2007年高一暑假，中國隊在亞洲杯輸給烏茲別克，小組賽就被淘汰。丁偉打開門戶網站，一下就看到「國足還不如11隻豬」的評論。

2008年高二，正在備考的丁偉沒辦法看中國和伊拉克的世界盃預選賽，聽到隔壁鄰居夫婦的歡呼聲，他以為中國隊進球了，打開收音機才知道原來是伊拉克擴大了領先優勢。

2011年大二，中國隊在亞洲杯輸給卡達，又在小組賽被淘汰，丁偉看了一眼「人人網」上一個「好友」發的「中國隊你們媽死了」，整整一天沒有心情再點開每天必上的「renren.com」。

2012年大三，中國隊在世界盃預選賽上輸給約旦被淘汰，丁偉第一次聽說了「國足臭豆腐」這樣小吃，從此沒吃過臭豆腐。

2013年大四，中國隊友誼賽里1:5輸給泰國隊，球迷們在中國足協官方微博發出的道歉下掀起鋪天蓋地的謾罵：「你們連人妖都不如！」

每次中國隊輸球，全世界都好像只有丁偉一個人在支持中國隊。

但他不知道，自己並不孤單，那些年默默支持中國隊的人還有很多。

一個廣西容州的普通公務員，支持中國足球30年，無論處於怎樣的低谷，中國隊在國內的比賽一場不落去現場觀看。

一個叫大秦軍團的西安球迷協會，在中國足球人人喊打時，主動請願國足在西安踢比賽，在比賽中，也是助威聲最響亮的球迷團體。

還有一個叫張玉寧的95後少年，2002年去現場看過中國隊世界盃比賽後，將成為國腳視為夢想，在中國足球最低谷的2012年成為國少隊隊員，2016年成為中國第一個95後國腳，成為中國隊的希望之星…

即使中國足球處在最黑暗的時代，中國隊依然擁有數以千萬的真球迷，不離不棄，直到今天。

兩種人的中國足球

中國隊和敘利亞的比賽結束了，中國隊基本上告別俄羅斯世界盃。

這甚至算不上新聞，更像是一次周期性熱點事件，四年一次，從不輟約。

互聯網上，人們評論也和以往並無不同。一條評論這樣說：

「看評論比看球賽和新聞有意思多了，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各路球迷匯聚一堂，指點江山，嬉笑怒罵，盡情發泄。」

「平時罵一個人或一群人可找不到那麼多知音，被罵的還不敢還嘴，感謝國足，如果說你們還有點存在的意義，也就僅限於此了。

」

中國足球是個痰盂，所有人都可以將對現實的不滿發泄在它身上。

有人用國足命名臭豆腐，以此獲得互聯網上的曝光；有人將國足編成段子，放到相聲小品里搏大眾一笑；有人在網紅直播中將所有髒話扔在國足身上，被逗開心的人會以「遊艇」相報。

搏人眼球的「國足臭豆腐」

喧嘩中，人們又一次發泄了情緒，媒體亦收穫流量，中國足球如棄兒被唾罵後扔到一旁，多數人甚至不知道中國隊下周還有一場比賽。

有些人見到落魄，總是要上去踩兩腳的。

但在大眾視線範圍外，仍有人在默默支持中國足球。

20年來，不管中國足球如何，他們心中唯支持，無他；不管網上如何謾罵、輕蔑，他們默不作聲，在深夜打開電視吶喊、助威；

不管出線概率是100%，還是0.02%，他們依舊望著小數點後那個「2」，再一次選擇

將目光放在下周中國隊和烏茲別克的比賽。

因為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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