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菡萏I在上海

菡萏I在上海

GIF/1K

在上海

(菡萏 - 文字系列)

夢花街

去外灘那天很熱,滿眼白閃閃的。繁華的南京路熱鬧到不堪,讓人有欲落淚之感。那一刻,很想家,想自己幽靜的小屋,於這樣的人海沼澤,指數爆棚的店鋪多少有些不適。這不是我心中的南京路,我心中的南京路是舊時光長鏡頭下,走過的灰衫男子,以及黃包車上,挽著手袋,風姿綽約的旗袍女郎,即便亂雲飛渡,行色匆匆,也難掩其儒雅平靜的風度和傾城之戀。

隔著一條馬路,我舉著手機,對著一座巴洛克風格建築頂樓的羅馬柱拍照,沒人知道我在記錄什麼。發黃的被單,化纖的內衣,老舊的棉襖,還有杆子上垂下的一條大短褲,就是這些,一個平凡人家陽光下晾曬的全部細節。我是一個喜歡故事的人,於這樣堅固浪漫,富有異國情調的藝術城堡多有疑問——裡面住著何許人?是退了休的老人,抑或其他?工資若何,孩子咋樣?是不是五十年代分的房子?中間發生過什麼樣戲劇性的變化?這都是我感興趣的。但沒人回答,於這樣的都市我只是個過客,生命與生命只是大海中獨自遊走的陌生水滴。這裡是舊上海的十里洋場,過去的租界,華人與狗不得擅入的地方。旁邊是和平飯店,走幾步便是黃浦江,能聽到嘩嘩的水聲及鐘樓飄來的空蕩迴音。現今他標誌著中國房價的極最,並早已納入文物保護之列。

第二次去看白渡橋時是黃昏,又路過這裡,舉頭望見木質窗欞背後,老式長桿日光燈泛出的隱隱白光,簡陋的牆壁,以及光暈里瀰漫著的樸素氣息。一切盡在不言中,聚寶盆里的人,同樣過著節約的人生,不管哪座城市,何種地段,窩,總歸只是一個窩,背後的標籤多驚人,也改變不了生存的質量和狀態,這就是中國。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端著高腳杯,遊走於金色的大廳,老百姓的日子如同海報簡歷,經不得輕翻。

夢花街

離這兩公里有一條街,叫夢花街,同樣處於黃金腹地,亦屬黃浦區,是上海的老城廂。「老城廂」為上海專用名詞,相對租界而言。上海人浪漫,骨子裡輕巧,有種說不出的婀娜,街道的名字,亦細煙裊裊,如古書拓下一般。夢花街,夢筆生花之意,古人深諳好文字乃夢中所出,一個人不痴不狂,不陷入深度睡眠,內心無打擾,文字便很難好看。何況人生本是一大夢,夢裡夢外,出出進進,來來去去而已。與之毗鄰,還有一條街叫宮學街,文廟所在,700年的老街,皆因文化提著,染了些許雅意。過去的夢花街,是不是很美,樓頭雨,枕邊書,潔白清香得如同這個六月清晨新開的梔子,就不知道了。現今的夢花街並不詩意,很舊很破也很臟,像八九十年代溫暖雜亂的小鎮,於我們的生命並不陌生。老舊的水泥電杆,可做劇照,橫七豎八,密如蛛網的電線,雜亂簡陋的店鋪,東晾西晒萬國旗般的衣褲,以及隨意停放的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車。還有門口堆放的拖布、水桶、煤球爐子。生活很溫暖,觸手可及,似時間廢墟里的輕灰,虛無而又厚重,有一天是不是會被這個世界輕輕抹去,很難說。

走在裡面,很破敗,也很踏實,幾乎忘卻是在上海。她不同於我的家鄉,我的家鄉很乾凈,清水漫過的小城,有湖泊的味道,儘管我曾無數次抱怨過她的衛生,可那刻,我窺見了自己的狹隘,即便沙市的老街舊巷,與之相比,都是清幽雅緻的。也不同於我前兩天去過的靜安里、常德路、康定路,張愛玲的兩所故居。典雅靜謐的馬路,法桐低徊灑落著飛絮,雲朵滑翔,富有情調安靜的咖啡屋書吧,更像老上海的光影博客。而這裡,是摩天時代遺忘的老人,孱弱地守著舊日門框,瞌著眼,打著盹,渾濁的瞳孔像一卷灰色膠捲,即時播放。行來之人,一不小心,便拐進時間斷崖,進入劇情。這裡複印著太多人兒時的記憶,任何人於此,均會找到自己最初的版本。雜居的快樂,毫無遮掩的門牖,無不昭示人間煙火平凡動人之處。

老百姓的日子散亂著,隨意一抬眼,便能望見逼仄小巷兩旁窗戶伸出的竹竿,穿過兩隻衣袖或一隻褲管懸於頭頂,檐下的鐵絲鉤掛著新洗的文胸和三角褲。居住的局促,讓這個世界不再有秘密,這樣的房子,沒有衛生間和廚房,洗衣機、痰盂、冰箱均可以擺在路邊,成為一道隨意安詳,開放的風景。這條老街,同樣逃不掉舊上海經典的馬桶文化。現今多元,新舊元素雜染,老式兩層木樓,石庫門房子,後建偏廈子,換上去的不鏽鋼門窗,還有防盜網,擁擠在一處,偶有陽台上盛開的花朵,是最美最搶眼的點綴。

若時間允許,我希望能多呆會,往更深處走一走,望一望每個門洞。這裡曾經是老城廂有名的文化一條街,無數文化名流曾幻燈片般雲集於此,說不定,哪個裡弄的門牌號就走出個飽學之士。於那樣的時光,倒流再倒流,像電影的回放,而貓,就蹲在某個屋台對面,無聲地打量著我和這個夏日午後來來去去的行人。

舊書

回來後,曾在讀書會提及,有朋友說,若是民國真本,借錢都應拿下。不禁後悔自己凝澀,衣服可以一擲,於此卻葉公好龍。

書市並不大,但想一本本過細地看,是不可能的。看到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線裝、豎版、繁體,紙黃舊,煙熏一般,品相併不好,破損處黏有膠布,缺後皮,故看不到當日定價。1949年七月第一版,1950年九月再版。梅益譯的,乃最早把此書帶進中國之人,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發行,非常不錯的版本。主人用牛皮紙粘了書皮,用鋼筆重寫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字樣,最外面又包了連環畫。當時記得裡面還有隻精美的書籤,系主人親寫的自勉語,就買了下來,不記得付了多少錢,好像是三十,總之殺了一半的價。現在想想還有落價空間,只是自己隨口一問,隨口一還,也就成交。想著來趟文廟總得留點紀念,原主人不錯,是個讀書惜書之人,字也可以。他看此書時,我並沒出生,現恐已作古,但遇見,就不失為一段書緣。能把它帶回自己乾淨的小屋,安頓下來,免於流浪之苦,還時間以清水,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去夢花街很偶然。那是我在上海的最後一天,朋友說,想帶我去一個地方,或許我會喜歡。講這話時已近中午,我們便乘了地鐵,又走了一會,下午兩點多趕到文廟,四點關門,時間便略顯倉促。而夢花街就對著文廟後門,所以很幸運,那個午後我穿過了那條街,就像穿過了一部古書,與裡面的故事,街頭那些靜止舊物,一起倒敘,並融入金色的顆粒里。

文廟是祭孔之地,建於元,我們去的書市隱於此。朋友調侃,這個門票很貴的,你不能和我搶。我心實,問多少錢?朋友噗嗤一笑,說一元。就這樣一元錢我們獲得了通往舊書王國的通行證。始終認為那是隱藏在自己身體里的神秘地帶,儘管是外在萬千世界,曾經不動聲色的演繹,但這樣的縮影會在某個點等著你,並心意契合。故於舊書,人們獵取的不再是單純的知識,而是氣味、真相或秘密,所以舊書是生命深谷里,便於遺忘,也便於找尋的紙上坐標。它更像歷史的歷史,承載著諸多看不見的影像與溫度,謎樣的蛛絲馬跡,隨時會引發更真實的人、事、物的存在。

我是個喜歡舊物之人,並無潔癖,也無關升值,絕不是。只是喜歡生命與生命的打破,時間於時間,空間於空間的錯位。人之孤島,絕不在簡單的熱情,能飛躍時間,拷貝另一種版塊的漂移,以及生命的經驗之痛,是種生命價值的升值和內心館藏的豐富。生命這隻寬大之手,匍匐於上帝袍下,絕不僅僅為了那點暖意,而是自身的安祥富足以及雙手擎滿的溫度。

進門處的攤位,擺有各色古書,插圖版居多。我對舊書並不懂,難斷真偽,行情也無法知曉。看到一套十八冊的《石頭記》便問了問,攤主說1800,民國的。很整齊的一摞,外部套著透明膠紙,封皮落有紅色印章,是不是抽出打開過,已不記得。好像就著攤主手裡望了望,線裝、豎版、破舊,有殘頁,插圖較精美,攤到手裡欲粉感。繁體,字小而密,看是不能看,對下版本還可以。自己平日並不收藏,於價格也嫌貴了些,心裡小氣,不真心想買,也就沒啰嗦,亦怕弄壞他人之物。

《隨園詩話》在另一攤位購得。線裝、油印、豎版、繁體,紙輕薄,微透,脆,一觸即碎感。有殘頁,打了補丁。裡面諸多筆記,非一人所為,紅、藍,深淺各色不一。有水印模糊處,所用之筆——毛筆、鋼筆、鉛筆皆有,或圈或點或波浪線,扉頁和書眉處密密麻麻。字跡圓熟、流暢、秀美。主人很細,是個讀家。攤主說是民國的,已無法考證,贗品的幾率很低。線新,好像重新裝訂過,上下兩冊,書里夾有幾張粉色長方紙箋,顏色已萎,均為毛筆抄錄的小詩,有的被訂到線里。寫有「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事管失路功成拙,言到乖時是亦非。」「世亂奴欺主,年衰鬼弄人。」 「天孫莫尚嫌歡短,儂自離家已五年」。皆是書中引詩,從這些詩透露的調子看,應是書主當時心境之照,大有悲蒼之意,

當然還有一些零碎批語。在下卷一頁尾大面積空白處,有」花因招展遭損折,鳥為舌巧被籠羅」的字樣,後注「下放鍛煉已如此,亦可知。」落款為「1958年12月29日。」也就是歲末在即,馬上1959,主人辭舊迎新,深處異地,不免思緒萬千。想想那年我尚沒出生,大躍進才開始,主人因何下放,不得而知,十年後方有我。

在上卷一頁書眉處,有這樣的話:「看此記起,我在梁蘇記遮店寫過兩句廣告」「知否閨中人盼望,莫因春雨阻歸期」 「作此句年十八 ,看此書年四十。」也就是22年滑過。如果書主真是1958看此書,那往前推22年,即1936年,民國時,他十八歲,曾為別人寫過廣告。梁蘇記為香港一家老字號,1886年梁智華創建於廣州,系一家傘廠。粵語管「傘」叫「遮」,故句中言遮店,即傘店。也就是他十八歲時,為梁蘇記做過廣告,廣告詞就是「知否閨中人盼望,莫因春雨阻歸期。」非常詩意浪漫的薦語。「莫因春雨阻歸期」,意在有雨不怕,買我的傘好了,表達卻含蓄藝術。梁蘇記名聲很大,產品曾被武術界當做兵器,被稱洪佛追魂傘、洪家飛鴻傘,或南傘。電影《黃飛鴻》中李連杰用的道具,皆出自梁蘇記。1986年傘廠關門,為香港市民遮風擋雨整整一百年。

這無形中給我們透漏一個信息,此書主人少年得志,頗有才名。1936年,18歲時,為梁蘇記寫過廣告。1958年,40歲失意落寞,不知被何種運動所累,蹲過牛棚。有可能是廣東人,要不不會熟練地運用「遮」字,當然這只是猜測。若他還活著,應97歲。另此書飄零,暗換人手,到我這,亦算有了歸處。

買這本書是因為第一眼拿起時,在書皮處,瞟有「夢荊州"三字。看到「燭影搖紅郎半醉,合歡床上夢荊州。」便先入為主,以為是書主所題露水之歡。實孤陋,因繁體字,並不曾細看。自己是荊州人,異鄉故知,難免親切,隨即決定買下。記得主人開價240,我讓他少點,他說收攤的生意,最低120,我只出60,他猶豫再三,還是賣了。回來後,有朋友笑我,竟不知是袁子才,袁枚的詩。細瞧,果真書上云:「袁子才寫一詩詠劉備娶孫尚香。『刀光如雪洞房秋,信有人間作婿愁;燭影搖紅郎半醉,合歡床上夢荊州。』」即嘲劉備娶孫權之妹,刀光劍影里的一段政治姻緣。

關於紅學涉及的隨園即大觀園,曹雪芹為曹寅兒子那段,此書原文為:康熙間,曹練亭為江寧織造,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人問「公何好學?」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素與江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人以此重之。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當時紅樓中有女校書某尤艷,雪芹贈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流奪綺羅。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可見此本和胡適最早校對的版本一樣,沒有「明我齋讀而羨之」, 「我齋題雲」等字樣。「校書」,歌女的雅稱,指通曉文墨的高等妓女。「萬里橋邊女校書,琵琶花里閉門居。」說的就是薛濤。巴金的祖父,也寫了不少給校書的詩,並且不止一人,可見那時頗時髦。「明我齋」,乃富察明義,他字我齋。那兩首詩便是他在《綠煙瑣窗集》里,詠紅樓的二十首中的兩首,非曹雪芹所作。所以此版本的「雪芹贈雲」是不對的,有誤。版本諸多,具體如何,不做細查。至於隨園是否為大觀園,這些紅樓疑案,學術爭論,不在本文範圍內。

於舊書也只是看個熱鬧,留心的多是書外枝節。歲月之溫潤,常在於生命的接力和某年某月真實停留處的永恆。人之壽命有限,故於某些時光,常懷遺憾。所以一些人的離開,不只是單純的個人事情,而是社會的損失。在文廟還順便買了兩個小掛件,很便宜,也是因其舊,取其幽,放於几上做個擺件罷了。

出遊,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內心回歸,是廣袤山水往自身毛細血管的倒流,這是我一直認為的。所以怎樣的行走都走不出自己的內心世界,無非是一次次長足地確認,也是內在山水,於外界的具體呈現。去寶峰湖、喀納斯、莫愁湖均如此,常有時光錯亂,記憶混淆之感。望著那一方方水域,一遍遍問自己,可曾來過,何至眼熟至如此?故人生,無非是千年一夢,一夢千年而已。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綠雲居 的精彩文章:

TAG:綠雲居 |

您可能感興趣

家中一棵木芙蓉,菡萏笑意在其中
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嬌蕊
惟有綠荷紅菡萏
「另一個她」 春風化雨,出水菡萏——靳雨菡
《說文解字》69課:荷、蓮、茄、芙蕖、芙蓉、菡萏是一種東西嗎
《說文解字》第69課:荷、蓮、茄、芙蕖、芙蓉、菡萏是一種東西嗎
一池菡萏香,裝點銀川最美的公園
蒹葭影里和煙卧,菡萏香中帶雨披——不願為官的詩人楊朴
菡萏花開05(視頻)‖ 網路學佛答疑
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
惟有綠荷紅菡萏 卷舒開合任天真 醉美夏荷欣賞
詩情花意:終於見到了「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的景觀
詩情花意: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
手繪荷花: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