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之一
你只要在學校隨便呆過幾天就該知道我們那時候多麼熱衷於互相起外號。也有的人外號特別簡單,比如一個隔壁班的男生,似乎是天生的,他的頭髮自來捲兒,還泛著黃。自然不過地,我們叫他黃鳥兒。
我醒過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照鏡子,想到的就是隔壁班的黃鳥兒。
這世上最簡單的事情之一
文 王琛
1
下午兩點半,三個人走進店裡。師傅拿出菜單。菜單上有二十多撮顏色各異的假髮。不到一分鐘,三人里年齡最大的甲選了紫紅色,去洗頭了。乙和丙繼續看菜單。嫌光線不好,兩人捧著菜單走到窗邊,對著陽光看。窗口也能聽見馬路的聲音。這家店在六樓,三個人找電梯找了好半天。他們路過此地,頭一晚住在隔了半座山的郊區,今天進城吃午飯,飯後散步時,丙提議染頭髮。這想法前幾天不知是誰先提出來的。那時似乎只是說說而已。
「你覺得我適合灰色嗎?」嘀咕了一會兒,丙問。他說話時盯著師傅,守著對方的表情,好像這樣才不會漏了真實的答案。
「那必須的。」師傅個子瘦小,笑眯眯站在一側。
「我呢?我們都沒染過。」乙就勢問。他比丙年長十歲。「我也想染灰色。」
「沒問題。」
「染頭髮的男的不多嗎?」乙掃了一眼端坐著的兩個女孩,她們的長頭髮正在接受某種他看不懂的處理。
「男的也有。不過沒你們這麼有眼光。」
「我們有眼光?」
「那必須的。」
乙選了灰色,丙選了淺灰色。洗了頭,圍了披巾,並排坐在裡間的椅子上。兩個師傅分別給他們抹褪色膏,先褪掉黑色。
「你們是路過?」一個師傅問。
「是。」乙說。
「出來玩,路過你們安康市,決定染個頭髮。」
「幹得漂亮。」另一個師傅說。
幾個人都笑了。之後他們都不說話了,專心捏著手裡的小刷子,把褪色膏塗到客人頭髮上,一遍一遍。塗好了,他們又拿保鮮膜裹住了客人的頭部,讓他們等,接著去外間忙別的客人了。這時甲已經坐在外間開始上色了——師傅說染紅色不用先褪色。丙拿胳膊肘捅了一下正在看手機的乙,兩人一起扭過頭,隔著門看外間端坐的甲。深色的發膏一點點抹到了甲的頭上。甲在鏡子里微笑回應他們。他是個旅行家,這些年真是滿世界跑。他看起來對大部分事情都不在意。
「牛逼。」兩人一直看著甲,其中一個人說。
「是的。」另一個說。
「沒想到說染就染了。」乙回過頭,直視著鏡子里的自己說。
「還行。染頭髮難道不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之一嗎?」丙說,「音樂太吵了,我最討厭這種動感的音樂了,讓人不自覺地跟著晃,聽了暈得慌。」
兩個人在內間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走動。乙坐到了沙發上低頭看手機,看著看著,把手機遞給丙。「你看這個視頻,我笑死了。」那是一段交通監控錄像。一輛車拐了彎,在坡前突然停住,立刻退了回去,緊接著只見前面有一輛車滑了下來,車門似乎開著,緊接著陸續跑下來兩個女人。
「這個司機反應好快!我笑死了。我看了好幾遍。」乙說。
「車上好像有人。」
「沒有吧。」說著,乙划動手指,小心地把錄像退到適當位置。
「有。」兩個人守著錄像。
「好像真有。我每天都看很多這種視頻。一看就看很久。我覺得我像個老頭。」乙說著收起手機,端坐回去,直視鏡子里的自己。
「是的,就是那個道觀里的老頭。」甲走進來插話說。他的頭上也包著保鮮膜。等頭髮著色。
「哪個老頭?」
「道觀里那個。前幾天景點裡面,那個老頭正在聽歌,還一直嘿嘿笑。特別牛逼。」丙看著鏡子,說完,扭頭看了一眼乙,又轉回頭,看著鏡子,「你的頭髮像律師。」
「為什麼?」
「那種律師,香港電影裡面那種,頭後面隆起來,像白色的海綿。那種律師。」
「我知道了。」乙瞥了一眼鏡子里的丙說,「你也很像。」
「牛逼。」丙說著,低頭也掏出了手機。
褪色用了很久,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丙先躺在洗髮椅子上,洗掉色膏,頭髮變成了黃色。乙站在旁邊不停拍照。「你現在像個混混。低端的那種。」乙邊拍照邊說。
兩人又坐回鏡子前,師傅拿染色膏,往他們頭上刷起來。
「沒事,染出來肯定很傻逼,不過我無所謂了。」乙說。
「是的。肯定很傻逼。」丙說。
「怎麼會呢。」師傅小心捏著刷子,說。
這時甲已經染完了,乙和丙通過鏡子看見甲的頭髮。
「像換了個人。」
「是的。年輕了二十歲。」
「我每次理完髮都年輕好多。」甲仍然不以為意,說著坐到了沙發上。
「我們可能染完就老了。」乙說。
他們兩個有時坐一會兒,有時起來走走。乙幾次問師傅還要多久。師傅不時翻開他的頭髮仔細往裡瞧,每次都說還不夠。乙走到窗檯往外看。天已經黑了。
「我這輩子從來沒在一個地方呆過這麼久。」乙說。
「你都快四十歲了為什麼還坐不住呢?你看我,我雖然不到三十歲但我很平靜。我讀了幾十頁書了。你為什麼不讀書呢?」丙有意端直了身子。
「操。」乙一邊拍大腿一邊笑。
甲一直坐在沙發上看手機。他看起來已經忘了自己的頭髮。
又過了一會兒,師傅說丙可以了。除掉保鮮膜,洗去染色膏,坐回鏡子前。
「我操。你看起來像個踢球的。像日本的。」乙轉過身,雙手扶膝,看著丙。
「是的。牛逼。」丙看著鏡子,好像還沒反應過來。
「你這輩子就只能踢球了。」乙說。
「我也希望是。我喜歡踢球。」丙對著鏡子左右晃動,觀察頭髮的其他角度,接著,把手機交給了乙。「給我拍照。」
拍完,丙接過手機,一張張看完,好像滿意又好像不滿意,調整坐姿,對著鏡子自己拍了起來。
「我就早該是灰色的。」丙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在每個鏡子前停住,扭動頭部和身體。「厲害。」他對染髮師傅豎起拇指。
「那必須的。」
乙的目光跟著丙,端詳著。「有點黃。」
「燈光的原因。」師傅說。「是灰色。」
「燈光的原因。」丙跟著說。
乙扭回頭,坐正身子看鏡子里的自己。應該是兩個小時以後,乙的頭髮染完,已經是夜裡十點。這時丙又讀了幾十頁書,甲則說自己在手機上已經寫了不少東西。
「不是。我覺得我是紅色的。」乙對著鏡子摸頭髮。
屋子裡的人圍了上來。移動身子,觀察著。沒人說話。
「我操,是紅色的!」乙說著,抬頭看每個人,等待答案。
「是灰色。深灰色。」師傅說。
「是灰色。燈光的原因。」丙跟著說。說完他又看了看鏡子里自己的頭髮。「我們都是灰色。你深灰,我淺灰。」
「對。是燈光。」師傅也說。聲音很小。
「我覺得是紅色。」乙鬆弛地坐在椅子上,雙手下垂,盯著鏡子。
「燈光的問題。你仔細看。是灰色。」丙說。似乎他才是師傅。
「好了,走吧。你的書包。」乙很快起身,拿了自己的包,往外走。
乙快步往電梯走。甲和丙跟著。染髮師傅跟著最後,到了電梯口,來回看著每個人。乙不看他,走進電梯,低下頭。甲也走進去。丙最後一個進電梯,轉身前和師傅對視了一眼。
2
晚上十點半,三個染完頭髮的人出了樓,過馬路,取車,到另一條馬路的小吃店各吃了一碗米粉。接著上車往郊區開。山路環繞。乙握著方向盤小心拐彎。丙坐副駕駛,甲坐後排。丙試圖通過後視鏡觀察自己的頭髮,因為太暗只好作罷。有一會兒車裡沒人說話。黑黢黢的遠山起伏,山裡燈光星星點點。乙回憶起他第一次開車的經歷。有十年了,那時他剛學會開車,去了北京的八達嶺,回程也是山路。他說當時車上坐了四個人,他的手心全是汗。
「車上還有一條狗。」他說。
「什麼狗?」丙問。
「就是現在那條。」
車子跟著山路拐動。丙想起了一種叫貪吃蛇的電子遊戲,但沒說話。到了旅店已經十二點。
3
我的嗓子變聲變得早,有段時間總是沙啞,小學四年級的班主任隨口說了句我的聲音像唐老鴨。因此就有人那麼叫我。基於十歲小孩的自尊心,我不願承認它。在中學裡我們班有個男生個子瘦小,下巴留有一撮鬍鬚,總是趴在課桌上,聽到自己的名字只抬眼皮不抬頭,因此我們管他叫狼。狼經常在學校附近的彩票店和一群中年人坐在馬紮上,後來消失了,沒再上課。傳言他的確中了大獎。後來我們提到他,就說「那個中了獎的狼」。還有個人被取名為丸子,因為他總是光著膀子打籃球,滿身是汗,滑得拉不住。跳得高的那個人叫螞蚱。就因為胖,有個女生被偷偷叫地雷。我有個同桌不僅逃課還慫恿其他人一起,因此他被稱為劉備,意思是隨時準備起義。總之你只要在學校隨便呆過幾天就該知道我們那時候多麼熱衷於互相起外號。也有的人外號特別簡單,比如一個隔壁班的男生,似乎是天生的,他的頭髮自來捲兒,還泛著黃。自然不過地,我們叫他黃鳥兒。
我醒過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照鏡子,想到的就是隔壁班的黃鳥兒。我也的確聽見了窗外的鳥叫。我和兩個朋友住在郊區一個臨江的旅館,睡前沒拉窗帘,太陽把我照醒了。我洗了臉,抱著電腦上了露台。旅店的老闆和老闆娘已經起來了。化了淡妝的老闆娘燒了熱水,又轉身收拾桌椅。老闆泡了茶,打著口哨,皮鞋似乎剛剛擦過。一個留了長辮子的女人正在擦窗戶,穿著黑色花紋的白色襯衫,藏藍色褲子,黑布鞋。我把電腦放在桌子上,坐下來。
「你們幾個昨晚幾點回來的?」老闆娘走近我。
「十二點多。」
「好晚。現在吃飯嗎?」
「我那兩個朋友還沒起床。噢,來了一個了。」遠遠地,我看見有人走了上來。
我和他互相看了一眼。
「你就是黃色。」
「我不確定。」我說。「我覺得就是灰色。」
「反正我是紅色。」
「我覺得也是灰色。」我說。「不過你是有點紅。」
「我操。你昨天在店裡言之鑿鑿。」
「光線的問題。」
「你的色系有問題。不要那麼相信你的眼睛。」
「我覺得——」
「我再也不信你的話了。」說完他盯著我,笑起來,「黃色的。你看起來發質好差。」
說完掀開電腦,敲起了鍵盤。太陽很高了。陽光打在水面上,有些地方泛著金色的波瀾。近處遠處,山和水儘是綠色。水杯里的茶葉也是綠色,有的漂在水面,有的打了個滾,跌到杯底。
我喝了幾口茶,起身在幾個桌子之間走。「如果只花了三十塊錢,我覺得就沒問題了。」我說。
「錢不重要。」敲鍵盤的人不抬頭。
「是。」
「兩個月後,我乾脆染成白色。」他說。
最後一個人上到露台來的時候,旅店的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圍坐在飯桌前。
「你們都是灰的。你是灰黃,他是灰紅。」他說。
「都是灰的。我早就說了。」我感到很高興,夾著菜,大聲說。
擦完窗戶,扎了長辮子的女人又掃起了院子,她把不多的垃圾歸攏到院子里一棵樹下,放下笤帚,接著轉身洗了一塊抹布,擦起了窗子上的鐵柵欄。聽見我們說話,她停下來,往這邊看著,似乎在休息,臉上帶著笑。
「你覺得他是什麼顏色?」我指著剛才低頭敲鍵盤此刻又低頭喝湯的人,問她。
「紅色!」 她的一隻手裡握著抹布。
「那他的呢?」他不再喝湯了,反過來指著我,問。
「黃色的嘛!」抹布滴著水。
兩個月前我回過一趟山東老家,有天下午在路口旁觀一群中年人下棋。有那麼一盤棋殺到殘局,紅黑膠著,棋路開始重複。觀棋的人紛紛認為要平局了。其中一方默不作聲,抬起一顆棋子,輕輕落下去。「要是平局了我把棋子都煮了吃。」這兩個月我聽到的跟他語氣一樣篤定的就只有面前這位扎了長鞭子的女人。
「我有灰色啊。」我抓了一下頭髮,晃了一下頭。我看著她的眼睛。
「沒有!你是黃色的嘛!」她抬起那隻握著抹布的手,往前走了一步,隔空向我們點了兩下,「你是紅色的,你是黃色的。」
—— 完 ——
題圖:安康近郊農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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