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雲樓隨筆】詩香一脈
讀汪曾祺先生的遊記《天山行色·伊犁聞鳩》:「到伊犁,行裝甫卸,正洗著臉,聽見斑鳩叫:
『鵓鴣鴣——咕,
『鵓鴣鴣——咕……』
這引動了我的一點鄉情。
……
昆明似乎應該有斑鳩,然而我沒有聽鳩的印象。
上海沒有斑鳩。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沒有聽過斑鳩叫。
張家口沒有斑鳩。我在伊犁,在祖國的西北邊疆,聽見斑鳩叫了。」
不禁莞爾。因為我從這一段文字中,讀出了老杜的詩意。
小杜鵑
杜甫詩《杜鵑》,開篇四句就是:「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
對杜甫這種寫法,後人褒貶不一。
邵子湘贊曰:「古拙。樂府有此法,不害其為大家。」
宋牧仲評曰:「然詩不佳。」
王遵岩看法相近:「斷不可為訓。」
王阮亭則道:「興觀群怨,讀此恍然有得。」
不是我厚此薄彼,偏愛汪曾祺。汪文是活學活用,杜詩乃仿效照搬,就事論事,這一點,汪比杜高明。
說話得有根據。請讀漢樂府詩《江南》:「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首詩,清新,自然,琅琅上口。蓮與憐諧音,憐字古意有憐愛,愛惜之意。此詩借採蓮傳達男女戀情,顯而易見,不算穿鑿附會。與老杜的《杜鵑》一對照,高下立判。
清沈德潛編撰《古詩源》時,評點此詩為奇格。奇么?奇,也不奇。《詩經》里,這種詩格屢見不鮮。迴環往複,詠嘆再三,簡單的意象因此而豐盈,且餘韻悠長,富有樂感。如《詩經·衛風·木瓜》,十二句詩,五十四個字,分為三段,一共只調換了六個字,言簡意賅,真叫經濟。
《詩經》,漢樂府,杜工部,汪曾祺,上下幾千年,一脈相承,這不奇怪。令我奇怪的是,殷商的甲骨文中也有這種「詩格」。舉例如下:
其一:「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其二:「……王占曰:吉。東土受年吉。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中土受年吉。」
這兩則卜辭,就是兩首成章可誦的小詩,簡直與漢樂府詩《江南》如出一轍。也許有人會問,殷商時代在公元前十七世紀至公元前十一世紀,而《詩經》的創作年代,大約上起西周初年,下至春秋中葉。而漢朝更晚。先後時序,順理成章,有什麼可奇怪的?
說起甲骨文的發現,倒也有趣。一八九九年,著名古文字學家王懿榮,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從中藥的「龍骨」上第一次見到甲骨文,他「細為考訂,始知為商代卜骨,至其文字,則確在篆籀之前。」後來,曾有專家認為,商朝滅亡,而「失國霾(通埋)卜」,甲骨文從此湮滅。既已湮滅,何談傳誦。這就是說,《江南》的作者也許讀過《詩經》,而《詩經》里的歌者卻不可能看到卜辭。
細想,這似乎不太可能。周因於殷禮,殷商盛行的卜筮之風,由鄉野而入廟堂,由廟堂而返鄉野,凡祭祀、征伐、田獵、出入、年成、風雨、疾病等,皆用龜甲獸骨占卜吉凶。這種風行朝野的活動,不可能由於殷商王朝的覆亡而戛然而止。
換言之,即便「失國霾卜」,也會在民間繼續流傳。正如《詩經》里的「風」,本來就是各個地方的民間歌謠,口傳心授,不脛而走於華夏大地。它們是同一棵大樹分出的枝椏。禮失而求諸野。各種藝術形式,同樣也蘊藏於「野」。從殷商至春秋的幾百年間,詩香一脈,薪盡火傳。何況,近年來陸續出土的周代甲骨文,也證實了卜辭的存在。
而今,人們對京劇、崑曲、皮影戲等藝術形式的興衰,極為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但也不必悲觀。美的東西,有極強的生命力,不那麼容易消逝。正如魯迅先生所言:「石在,火是不會滅的。」
寫在紙上,是歷史;刻在心裡,是永恆。
二00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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