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戊奇荒：清末那場致死2000萬人的大饑荒

人間地獄

1877-1878年的山西，用「人間地獄」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

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1878年到山西賑災。下面的文字摘錄自他的回憶錄。

1月29日：經過了四個躺在路上的死人。還有一個人四肢著地在爬行，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1月30日：路過兩個顯然剛剛斷氣的人。一個衣服鮮亮，卻死於飢餓。往前走沒幾里地，發現一個男子走在我們前面，搖搖晃晃像是喝醉了酒，被一陣風吹到後，再也沒有爬起來。

2月1日：半天內就看見了六具屍體，其中四具是女屍……還碰上兩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蹣跚而行，看起來就像九十多歲的老翁……

2月2日：在下一個城市是我所見過的最恐怖的一幕。清早，我到了城門。門的一邊是一堆男裸屍，像屠宰場的豬一樣被摞在一起。門的另一邊同樣是一堆屍體，全是女屍。他們的衣服被扒去換吃的去了。

2月4日：在旅館裡，我聽到了父母易子而食的故事，因為他們無法吃自己的孩子。也聽到人們議論，現在沒有人敢到煤窯運煤，因為運煤者到騾子、驢子甚至他們本人，都有可能被殺死吃掉。

「處在這麼可怕的景象之中，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感覺和心智……我是置身於活人之間，還是於正遭受折磨的死人為伍？」

山西為什麼變成了這麼一個人間地獄？

丁戊（wù）奇荒

1876-1879四年間，中國華北地區出現了連續四年的特大旱災。1877年為丁丑年，1878年為戊寅年，這兩年災情最嚴重，因此史稱「丁戊奇荒」。

臨危受命出任山西巡撫的曾國荃稱這場旱災為「二百餘年未有之災」。這次大旱的特點是時間長、範圍廣。大旱持續了整整四年，受災地區有山西、河南、陝西、直隸(今河北)、山東等北方五省，並波及蘇北、皖北、隴東和川北等地區。

這其中，尤其以山西災情最為嚴重。

1875年，光緒皇帝剛一上任，旱災就露出了苗頭。這一年，整個北方都雨水稀少，山西全省有101個州縣，有19個縣受災。到了1876年，大旱正式拉開帷幕，全省有39個縣災情嚴重。1877年，旱情擴展到全省92個縣。1878年，災區略有緩解，全省共有56個縣受災。1879年，全省有12個縣受災，災情基本結束。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幸的時間點

丁戊奇荒發生於一個非常糟糕的時間點。

自1840年到大災發生，中國境內打了幾場大戰：慘敗而後承擔巨額賠款的第一次鴉片戰爭和第二次鴉片戰爭，持續了12年太平天國戰爭，持續了11年的同治陝甘回亂等。就在大旱發生之際，左宗棠的大軍正在打收復新疆的戰爭。

連年戰亂，不說戰爭造成的生產破壞，財產損失，單單用於戰爭的錢糧開支就幾乎耗盡了國家和地方的財力。曾國荃就說，山西省奉命籌措的軍餉先後核計不下二千萬兩，地方財政已經枯竭，「司庫一空如洗」。

中國自漢代以後，歷朝中央政府都設有常平倉，這是備戰備荒以及平抑物價防止「穀賤傷農，谷貴傷民」的中央儲備糧庫。在清朝鼎盛的乾隆年間，常平倉的儲備有3000萬石，而到了太平天國後期的咸豐10年，常平倉儲備已經只有523萬石了，不足乾隆年間的20%。

常平倉儲備不夠，直接導致了大旱來臨之際，政府沒有足夠的糧食來救濟災民。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導致了糧食儲備減少：1859年，清政府頒布法令，宣布鴉片種植合法化。因為鴉片種植收入高於種糧，所以不少稻田變成了鴉片田。就山西來說，一共550萬畝的田地中有90萬畝種上了鴉片。

這個背景下，大災來臨，政府賑災的所需錢與糧都嚴重匱乏。浩劫在所難免。試想一下，如果大旱發生在康熙、乾隆或者雍正年間，大概死亡人數會少很多吧。

災難降臨 地獄莫過於此

連續四年的旱災，將山西變成了活生生的人間地獄。在可以吃的糧食都消耗一光的時候，人們開始吃樹皮，草根，觀音土之類，當一切能吞食的都被耗盡之後，最殘酷的一幕就出現了，1877年入冬後，人吃人就開始了。

在有些地方，成群結隊的饑民到處挖屍體、搶屍體為食。家裡死了人的，為了親人有個全屍，不能聲張，不敢哭泣，更不提辦喪事了。一些人把裝有親人屍體的棺材放在家裡不敢聲張。有前往賑災的西方傳教士發現一些農民家中放著三四具棺材，而唯一的活人也睡在棺材裡，「我被告知，一旦這些軀體被置於土中，他們馬上會被飢餓的鄰居挖掘出來吃掉。」

據當時人記載，各災區都曾出現過公開販賣人肉的市場。

吃人肉的事情有違傳統倫理，有些盡職的地方官還是會幹涉的。曾有一位吃人肉的婦女被抓住以後，詰問審訊的官員：「既然狗吃人肉都可以合法，那為什麼我們吃人肉就是犯法呢?」

最嚴重，還有骨肉相食。常言說，虎毒不食子。然而，在極端情況下，有些父母為了活命，什麼都顧不上了。山西平陽府（今臨汾）1878年正月就報告有食人案十餘件，其中2起是婦女殺死自家幼童以取食。此外，還有一些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的，就和其他父母交換孩子吃。

賣兒賣女則更是尋常了。據傳教士引用當地衙門保存的登記薄計算，單獨在靈邱縣，就有十萬以上的婦女和孩童被出賣了（我覺得這個數字可能誇大了）。只要能活命，價錢都是好商量的。「賣婦女有一二百錢者，有一二餅易之者。」一兩百文錢或者一兩個餅就可以把自己老婆女兒賣了。

當時的山西巡撫曾國荃在和同僚的一封信中說，古人形容饑民，輕則面如菜色，重則枯樵瘦削，而我現在看到的，則如同地獄中人一般。

西方傳教士們留下了一些他們的見聞感受。「途經各村莊時，沒有一點歡迎或指責的聲音，只有令人吃驚的一片寂靜，悲慘到無藥可救」。

「當我們走過一些地方時，那兒的大街和建築物能顯示其昔日的繁華，現在卻只有一種很奇怪很可怕的感覺，因為我們發現自己的徹底孤獨，我們只能聽見的，是在急急走過空曠街道時自己的腳步聲的迴音。這些城市實際上是死人的城市。我們曾好奇走進其中一座房屋，但是眼前所見著實令我們震驚，以至於從那以後我們不再走進任何一座房子，徑直往前趕路，因為我們相信房子里肯定會有很多死人。」

在這場持續四五年的大旱中，一共死了多少人呢？

按照復旦大學所編《中國人口史》第五卷的統計，山西共有人口1716.9萬，到了1880年，只剩下了882.7萬，人口損失818.3萬，其中最嚴重的晉西南，損失了67.6%的人口。這其中，多數是死亡了，少數則是逃荒到了其他地方。

根據中國人口史的統計分析，其他主要受災省份的人口損失為：河南省人口損失748萬，佔總人口的22.2%；直隸的人口損失約為280萬，佔總人口的10%，山東人口損失約為190萬，佔總人口5%；陝西人口損失約為240萬，佔總人口的25%。五省累計總人口損失約為2290萬，這其中，多數是死去了。死去的人中，多數是餓死，少數則是死於瘟疫與其他疾病。

為什麼山西最慘

根據上段列出的數據，丁戊奇荒中，山西的死亡人數最多。這一方面是因為山西災情最重，還有一方面的原因則是山西特殊的地理環境。

山西這地方，山多平地少。大災發生的年代，山西沒有鐵路、公路，大部分地區又不通水路。救災的主要運輸工具是馬車和人力，運輸條件極為惡劣。當時在山西救災的傳教士李提摩太就說，山區路況糟得不能再糟了，從北部進入山西的唯一入口是固關，我沒有在其他任何地方見過如此凹凸不平的路面。有些地方六七匹騾馬被用來拉應是兩匹馬拉的車輛。

另有些偏遠村莊，甚至道路糟糕到了馬車騾車都無法通行，只能靠人力。這種情況下，挑夫往返途中自己吃掉的糧食甚至可能要比他實際送到災民手上的糧食還要多。

交通條件惡劣，不僅造成了救命的糧食不能及時送到災民手上，更造成了極大的財力消耗，交通不便的地方，糧食的運輸成本數倍於糧食本身。

後世影響

對於這麼一場造成了約2000萬人死亡的大浩劫，國內的研究並不多。特別是它對後世的影響，鮮有人論及。

下面是我個人的三點推測。

一、晉商衰落。中國人傳統上安土重遷，不願意離開家鄉。但山西這個地方，山多地少，人口增長到了超出土地承載能力後，許多山西人選擇了外出經商，晉商由此興起。而丁戊奇荒後，人均土地資源倍增，山西被迫外出謀生的人就大幅度減少了。晉商為什麼會在近代衰落，這可能是內在原因之一。

二、丁戊奇荒和義和團興起存在某種關聯嗎？打著「扶清滅洋」口號的義和團運動，最早起始於山東，鬧得最厲害的則是山西。義和團們仇視西方傳教士和改信了基督的教民們。一般認為，擴張過快的基督教，和中國鄉土傳統文化發生了衝突，是義和團運動爆發的重要原因。而恰恰就是丁戊奇荒期間傳教士們出色的賑災工作贏得了民心，使得基督教在山東山西兩省快速擴張。

三、大旱之年，人們並不都是坐以待斃的，許多人選擇了逃荒。山西人逃荒的一條重要路線就是走西口到內蒙。大量逃荒到內蒙的山西農民，改變了內蒙的人口結構，並將內蒙的經濟結構從純牧業變成了半農半牧，使得內蒙和內地漢族地區的關聯變得緊密。民國期間外蒙古獨立了，內蒙古則留下來了，也許這就是原因之一吧。

本文主要參考資料

山西大學郝平 《丁戊奇荒：光緒初年山西災荒與救濟研究》

復旦大學曹樹基《中國人口史》第五卷

華東師範大學楊國強《丁戊奇荒十九世紀後期中國的天災與賑濟》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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