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風：我最崇拜的人老了

中年原創微刊第792期

我最崇拜的人老了

作者 ∣三月風

主編 ∣風中倩影

到車站接大伯，遠遠的，就看見他在人流中朝我揮手。大伯的背明顯駝了，稀疏的白髮散亂的在頭頂舞動著，臉上充滿蒼老疲憊之態。我上前接過他手中提的袋子並挽住他的胳膊，他掙開我的手，笑著說袋子不重不用我拿。顯然，他不習慣被攙扶的感覺。我喊出租，他阻止了我，說吸根煙走走，再坐公交回家。

汽車站和公交車站還有一定距離，好久沒和大伯一起走過，我明顯感到他腳步緩慢多了。車站車水馬龍，我不放心，拉著他的一隻手在人流車輛中穿梭，他順從地依了我。大伯手有些涼，怕我以為他冷，他連忙說穿的很厚。過紅綠燈時，我想加速步伐，卻意識到大伯實在難以做到年輕時的健步如飛，我再次挽住他的胳膊，兩人近距離前行，面對熙熙攘攘的人流，這次他沒掙脫。

「真老了，這幾年腿腳不靈便了！」大伯吶吶地說。

「哪裡老了？您身體好得很呢！」不是違心安慰大伯，是我覺得他身體真的很好，腿腳沒有那麼靈便，頗讓我意外。

「還不老？我早活到該死的歲數了！」大伯笑著爽朗地說道，語氣沒有絲毫傷感。

聽大伯說「死」這個敏感字，我的心底咯噔一下布滿了寒意。沒來由的，他怎麼提到這個字眼？再一想，大伯真的不年輕了，再過一秋就八十整歲了。我慌亂著安慰他，現在百歲老人多的是呢！

「我是真覺得我活的歲數已經夠大了。人老了活著還有啥意思！」大伯看似豁達地繼續重複，哪管我心底的紛亂。

關於生死這個問題，午飯後靠著沙發，大伯似乎很鄭重的和我重申，說他82歲有一大劫，到時我們姊妹都回去他要交代後事。棺木，他早些年已經決定買的，算命的又說他能活到89，擔心棺木買早會腐蝕生蟲，也就罷了。以後買棺木的事，他已經和磊（我弟）交代了，到時就買楊木的，花錢不多，不圖面子。五年前，大伯就拍了肅穆莊嚴的黑白半身照，沒任何避諱地擺放在卧室的立柜上。對於死，大伯如此淡然和從容，我無從得知他內心真正想法，想來，是我們對他關心不夠。我想了想，敞開和他談論起這個話題。

見過一些沒任何尊嚴躺在病床被端屎端尿還渴望活著的老人，我問大伯：「您怕死嗎？」

「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怕過死。年輕時，帶著一幫人在大山深處伐木，凡是有危險的地方我從不讓別人去，幾次和死神擦肩而過，我從未後悔和怕過。何況，現在老了，活著也沒什麼意思！」

「你總說人老了活著沒啥用，那年輕活著有啥用？我們大多的人，不都是為衣食住行平凡的生活著嗎？」

「不一樣！年輕想幹啥就可以幹啥，年紀大了，想幹啥也干不動了。看著年輕的都忙著做事，自己只能吃吃喝喝等死，活著一點意義也沒有。」

「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很多年輕的都閑著，吃穿不愁的，您還想做什麼啊？何況——」我本想說，這個歲數該享天倫之樂的，我卻語塞了。大伯所該享受的天倫之樂，應該是我生生剝奪掉的。

大伯是父親同母異父的哥哥，一生未娶。我沒隨大伯的姓，卻是他一手養大，供給我吃飯穿衣上學。

我是家中孩子老大，原本沒理由和大伯一起生活的，但大伯愛孩子，從小就寵我。大伯和父親分家時，我才二歲多，就忙不迭地把父親家中的雞蛋一個個的往大伯家中拿，我媽笑罵我那麼小就是個賣國罪，說讓我和大伯過，我真歡天喜地在大伯那吃喝不走了，一吃喝就是十八年。

我上初中時，大伯說過要過戶口，我沒任何意見，最後可能大伯怕對我有所影響不了了之。大學時我外出打工甚至和現在的老公戀愛，我最初報名都是韓靜，及至我大學畢業分配時，老公的家人都納悶猜疑怎麼和原來喊我的姓名不一樣了呢。內心裡，我希望通過改姓讓大伯內心得以安慰，從而多少報答些養育之恩。

爺爺在父親十歲時就去世了，聽說他在世時愛抽大煙，走時把家裡幾間破房子也敗光了，留下一家人居無住所食不果腹。大伯成了家中的頂樑柱，年邁的奶奶和四個年幼的弟妹都靠他安排著生活。他年紀輕輕挑起如此的重擔，吃苦受累操勞可想而知，他能幹要強，說一不二，在家中有著絕對的權威，弟弟妹妹都敬他懼他。到了中年的大伯卻加倍寵愛著我，他不曾打罵過我，也從未讓我受過委屈，我上學時有零錢買過不少小人書，甚而還總很大方的借錢幫助同學。妹妹讀師範還穿著補丁褲子，我在師院已經奢侈的買了相機玩，領了獎學金還大方的寄給妹妹，雖然只一次，這些不曾為經濟愁苦甚而虛榮的驕傲完全得益於大伯的努力和對我的捨得。

我小時好動且特別利索，栽跟頭側翻倒立轉石磙無孩子能及，大伯總縱容著我瘋的無法無天，閑時還和我比扳手腕，當然，我是比試不過的，卻像男孩子的性格一樣一直不甘示弱，讀中學時，好多男孩子挑戰我扳手腕，能贏過我的寥寥無幾。我強壯的體格和靈活的跑跳，屢屢在運動會中領獎，上初中時，體育老師幾度動員我報體校。我總想，如果生活在城市，大伯也許真要把我培養成武林高手的。

我年少時做過很多蠢事，大伯卻相當理解孩子的寬容著我。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和鄰村一個男孩打架，也不知是打不過還是覺得那個男孩理虧，放學後我徑直跟著那男孩追到他家，那男孩家人好說歹說勸我我就不聽，哭著非要上到他家的麥垛子里。一直到大伯找來，我才心滿意足的爬在大伯背上回家。

我八九歲時，村裡來了個比我大點的湖北小姑娘要飯，我讓她吃飽我家的餃子在我家坐著，然後背著她的袋子在村裡挨著討要面和麥子，別人都笑話我，大伯卻說我做的好，給了那女孩口袋裝滿面還給了一些零錢。

在農村，我算是嬌慣的孩子，上小學四年級還不會煮飯，最多幫著大人燒火，還時常因為貪玩把火燒滅。一次大伯他們都去割麥，中午了還沒回來，我心血來潮想表現一番，煮粥時放了幾個雞蛋，等大伯回來時我相當得意，他高興的去盛飯時發現粥上飄著黑乎乎的東西，問我雞蛋洗沒，我一下呆住了。然而，大伯並沒吵罵我，把一鍋粥倒在豬槽，洗了鍋又讓我重新去煮。

我上學時別的農家院子大多種著蔬菜，我家裡院子里卻有個小花園，種著一些不甚名貴的月季菊花喇叭花指甲花之類，每當乾旱時大伯還會到河裡挑水澆，他覺得我喜歡就好。

幼年時大伯常給我講武俠故事和戲劇，教我識字讀書。猶記夜晚皎潔的月光下，他教一群孩子背詩，出一些有趣的智力題。其中一道我現在還記得很清，就是饅頭和和尚的問題：「一百饅頭一百僧, 大僧三個更無爭, 小僧三人分一個, 大小和尚各幾丁?」我那時根本不懂啥意思，大伯就慢慢解釋：「有100個和尚分100隻饅頭,正好分完.如果大和尚一人分3隻,小和尚3人分一隻,大、小和尚各有多少人?」小小年紀的我根本不懂什麼雞鴨同籠、分組和方程法，我是掰著指頭一個個去算，他耐性的等著，還真讓我蒙出答案來。我一直未忘，除了那個夏天皎潔月光下的自豪和得意，還有後來很多次大伯都給晚輩提問過這個問題，說我很小就算出了答案。

我認為大伯很有學問的，不相信他根本沒上過學。大伯說他小時家庭可憐的要吃沒吃要喝沒喝的，哪有機會上學？只是他記憶力特別好，有唱戲的說書的他聽幾遍就記住了，然後看到有戲詞就照著溜，不認識的再問人，有次為了一個字，難到了一村的人，一直到很遠外村的一個老師才給予解答。大伯這樣說，我更感覺他了不起。

我一直替大伯抱屈，覺得這麼好這麼能幹的他怎麼就單身一人呢。上小學時，我聽說我的數學老師離婚了，我很喜歡那個數學老師，她那時四十多歲，我覺得她性格好肯定會對大伯好，便一直琢磨著把她和大伯湊成一對。我認真的給數學老師寫了一封信，說我的大伯怎麼能幹怎麼好，她們在一起過日子肯定幸福，我不會拖累大伯云云（因為之前有不少人給大伯說媒，大伯推辭的借口大多養我就行了，我便認為自己拖累了大伯）。這件事最終沒有什麼結果，卻遭到鄰居嬸嫂甚至還有我媽的一頓嘲笑。現在想來，也真是佩服自己年少初生牛犢的勇氣。

年輕的大伯養活一家人，甚至讓父親讀完小高，不能幹是不行的。他年輕的能幹十里八里都知道的，他做啥像啥，做木工活很精細，編筐子打席子又快又好，他吃過公家飯（因為養活一家人困難主動辭職），見多識廣，從外界得到的信息覺得可行就立馬嘗試，他在家中開過孵化炕養雞鴨，放棄常規種植小麥玉米種桔梗紅花藥材等，雖然最終沒能大富大貴，在我眼中他簡直是無所不能的。

初中時老師布置一篇命題作文《我最崇拜的人》，我寫的大伯，內容忘記了，大概就是把大伯寫成無所不能的高人。語文老師大約有些鄙視的，一個鄉下人，有啥值得崇拜，不屑問我：「你大伯會製作飛機和原子彈不？」我聽懂老師的譏諷，一時難過語塞，後來卻耿耿於懷，屢次安慰自己，大伯要是接觸過這些高深的東西，他一定也能行的。

記憶中大伯生過我兩次氣，沒打沒罵，卻是狠狠的嚇到了我。一次我讀高中周末回家時，大伯沒頭沒腦的對我說了句，你要不好好學習就不要再上學了，然後我怎麼問他他也不理我。我再三反思，覺得自己沒做錯什麼，就偷偷問我媽怎麼回事，我媽告訴我好像有個媒婆來家提親，被大伯罵走。在農村，我那樣的歲數定親結婚也是平常的事，卻把我嚇了一跳，我對大伯保證，我絕對沒做過不對的事情，大伯才釋然。為了避免大伯傷心，我學習更加認真，不做與學習有違的任何事。

我大學畢業時，帶了現在的老公回家，大伯躺在床上三天不吃不喝，任憑我跪在床前端水端飯。我知道大伯的心意，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還蓋了新房，原準備招贅養老，沒想到我翅膀沒硬就要飛了，他的傷心絕望是可想而知的，無奈我已經被愛情蒙住了心智，執拗要和愛的人在一起。最後還是我媽處理了這個局面，劈頭蓋臉把我大伯說了一通，意思是女大不由娘，閨女是回來求情的，要是她直接走了呢？你能保證她以後的幸福？大伯勉強接受了留不住我的事實，難過地對我媽說：「我不僅是不捨得她遠走，還擔心她以後一個人在外地要是受了委屈怎麼辦？」

大伯對我愛情的干涉和慎重，是為他考慮為我好，也與他的痴情和曾經滄海有關。大伯年輕時有長相又能幹會處事會說話，經得起大場面，喜歡他的姑娘不止一兩個，包括他四十多歲時來說媒的大有人在。大伯年輕時有心愛的姑娘，是我們本村的，我該喊姑，她心靈手巧，長相更是遠近無人可比，姑娘的父親也是喜歡大伯的，但還是反對。表面的託詞是一個村的名聲難聽，內在的是大伯下面還有四個弟妹，負擔太重，以後過日子太難。後來有城裡人來提親，說還可以給姑娘安排工作，姑娘的父親便收下聘禮答應了。姑娘要和大伯私奔，大伯前思後想拒絕了，說家裡弟妹他要管，也不忍讓姑娘的父親傷心。後來姑娘遠嫁他方，姑娘的父親去世，姑娘回來的次數並不多，每次到家都帶些那些年代農村緊缺的食品來看大伯。這些趣事，和那姑的俏模樣，是被鄰家嬸嫂嚼了又嚼的。

前些年春節，我終於與那個我該喊姑姑的人見了一面。彼時大伯已顯老態，只是個精幹殘存的農家老人了，而保養很好的姑姑風韻猶存，衣著得體，舉止高雅，兩個人儼然已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和姑姑一起來的，還有她時髦漂亮的女兒，她沒顧忌什麼，拉著大伯的手輕聲細語說著家常，看著那畫面，我鼻子酸酸的。當年倘若大伯有點私心，倘若他少些痴情，如今也該享受孫繞膝其樂融融的生活，而不是形影孤立凄涼一人啊！

姑姑臨走時，掏出伍佰元撕扯著塞到大伯口袋，說現在物質發達了，回來也就不帶東帶西礙事，別嫌少隨便買點東西是她的心意。大伯轉過身來，又添了伍佰元一併塞到她姑娘的包中。大伯一生坦蕩，他是不負別人，更不會虧欠別人的。

我在信陽成家後，大伯似乎一下想開了，他不再忙東忙西賺錢忙生活，農閑就是和一群老少玩玩牌，晨起堅持鍛煉身體。後來，他買了個電動三輪，這個三輪不僅是公用的常被東家西家借去用，他還總自告奮勇到街上給東家西家拉東西和接孩子上學。很多次我們都說不讓他種田，他閑不住的時候還是種些花生和芝麻綠豆分送給我們。在房前的院子里，他更是種下一片綠意，一年總摘些豇豆扁豆晒乾給我們留著……

我原想接他過來的，可他不習慣城市狹仄的空間，也想熱臉熱面的鄉親和農村熱鬧的生活，我想想還是隨他意，他覺得怎麼自在就怎麼生活好。沒事大伯很少來我這裡，若有事大伯又會極力幫襯我們。妹妹在昆明讀研時，他忍著高原反應的不適幫妹妹帶孩子。侄子上學時，他忙著接送。侄女出生後，他又把全部的愛投入侄女身上。如今，近八十歲的高齡聽說我想弄農莊又慌著要來給我看門戶……

我曾經最崇拜的人，其實和天下所有平凡的父輩一樣，對子女無私給予，心地善良，考慮別人多於考慮自己，即便在他們年邁需要關照的時候，他們依然不希望自己為兒女增添負擔，盡最大能力去發揮自己的餘熱。

我總以為大伯還是不願承認自己老的。出門時他拒絕我出手攙扶，坐公交時他還謝絕別人讓位，他還想騎著電動三輪幫鄉親辦事，村裡有了紅白喜事他還主持著賬務安排人手，他固執的不肯接受我們給他錢花，看到我們不需要他幫忙時及時離去……

然而，我曾經最崇拜的人還是老了，稀疏的白髮散亂，臉上皺紋交錯，背日益佝僂，走遠些路會腰酸腿疼，和他說話要放大聲音，更更讓人難過的，他要和你討論後事了。然而他說，這一輩子過的問心無愧，對得起良心，死有何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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