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賈政：奇怪的父子情

文 獨步無塵

眾所周知，在家庭人際關係中，最難處理的，當屬天敵般存在的「婆媳關係」。其實，有時候「父子關係」也挺彆扭，尤其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代，那可是長幼有序，界線森嚴——你想像林依輪跟他的長子林子濠般，勾肩搭背摟摟抱抱稱兄道弟像朋友似的？反了你，門兒都沒有！

就拿榮國府中這對賈家父子來說，賈寶玉對賈政，那可真是老鼠見了貓，寧可敬而遠之。若是不幸被逮著了，只能低頭噤聲，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一旦放過他，便如獲大赦，一溜煙就跑了。所以，每當賈政召喚他，寶玉就如同頭頂上炸了個焦雷，嚇得臉色大變，扭股兒糖似地求助賈母，殺死不敢去。

看來這對父子確實沒有兼容性，不能和諧共處。連八月十五團圓日，賈政都不肯放鬆，以致寶玉因賈政在坐，自是局促不安，全家玩擊鼓傳花，到了寶玉手裡，要講個笑話也左右為難：倘若說不好，又說沒口才，連一個笑話也不能，何況別的；若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只慣油嘴貧舌，更有不是。

賈政身為員外郎，深得祖風，自幼酷喜讀書，對外禮賢下士，謙恭厚道，怎麼對自己的兒子倒言語苛責，簡單粗暴呢？

賈政最大的問題，是無法平等溝通。有話不能好好說，從來沒好聲氣，動不動就訓斥人家。難到非要板起面孔端著架子才算家長？

本來寶玉上學是一件挺高興的事，家長應該鼓勵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可是你聽賈政是怎麼說的，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兒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這一回，賈政是有意要在眾清客面前測試寶玉的功業進益何如，賈寶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充分展現了其天分高、才情遠的機敏過人。

照理說測試合格，專家也驗收通過並一致好評，賈政應滿意才是，甚至喜出望外。現在的小朋友能磨牙般背一首「床前明月光」，父母就把他誇得跟少年李白似的，恨不得把所有天才的形容詞都用在他身上。

可是賈政一貫吝於表揚，先還笑道：「不當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後來就變成批評了，「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再後來更是打壓：「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跟前賣弄！」

甚至懷疑寶玉的「三觀」有問題：「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繁華為佳，哪裡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最後說不過小兒，竟擺出父親大人的譜來，氣得喝命：「叉出去！」

弄得寶玉當著眾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不得跟到他書房，賈政又說他：「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牽掛著，還不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

聽聽，言若有恨，心實喜之。真可謂用心良苦啊！所以說，寶玉才是賈政的真愛。

沒錯，寶玉是從小就嬌生慣養，被寵壞了，毛病很多。他最喜在內褘廝混，不肯讀書......政老你自己就滿腹詩書呀，完全可以任他家教，平時多交流互動，幫他理理書，講講學，溫習功課，甚至一起做家庭作業，耳濡目染之下，寶玉自然有所長進。不是說虎父無犬子嗎？

其實寶玉的情況沒那麼嚴重，遠沒「明日釀到他弒君弒父」地步。小孩子貪玩追星也很正常，只是，追當紅戲子琪官也就罷了，還非得鬧得滿城風雨，又得罪了當權者忠順親王，以致找上門來興師問罪，你讓做父親的如何下得台來？

偏偏寶玉那天因金釧兒跳井自殺的事低頭感傷，正好撞上了賈政，被他一聲斷喝「站住」，早嚇破了膽子，怔怔地站著，全無往日的神采。賈政見了，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便命人將寶玉捆了打板子，猶嫌打輕了，還自己親自動手，咬著牙恨命往死里打。

棒子底下出孝子是過時的傳統教育方式。小孩嘛，你就是打死了他，他也未必長記性，也難解你心中的氣呀？何況打在兒身，痛在父心。

好在賈政再怎麼罵他打他，寶玉心裡也不記恨，還是尊敬他。有一陣子賈政去外地出差了，寶玉上學騎馬意欲走角門，省得到了老爺書房門口又要下馬。管家周瑞就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

寶玉卻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這禮數，可見寶玉是個有教養的孩子，心裡還是有這個父親的。換成現在的官二代、富二代，拼完爹又坑爹，那才家門不幸呢。

生命是一場緣，前世有緣，今生才成父子。可惜，賈政與賈寶玉的這段父子情緣，難得見上一面。再怎麼以禮相待，也有一種無話可說的生分。或許，賈政只想找一個機會，對他說一句心裡話：「寶玉，為父是愛你的！」

但願這不是臨終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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