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似乎理解寶釵了

題圖：馬蒂斯《餐桌》

一直不喜歡寶釵。

這次信手翻書，看到第34回，卻讀出了另一番意思。

寶玉挨了打，襲人問焙茗原因，說是薛蟠架火教唆，還有賈環在賈政面前搬弄是非，說金釧跳井是因寶玉逼奸不遂，老爺才打了寶玉，襲人信了，說給寶釵聽。寶釵聽了，因素日了解自己哥哥的脾性，也就信了。

薛姨媽和寶釵都埋怨薛蟠。這次可真的冤枉薛蟠了，他急得跳腳發誓，賭氣說：「好妹妹，我不用和我鬧，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了。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可以婚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你自然護著他。」

寶釵是什麼反應？她是又委屈又氣憤，待要怎樣，又怕母親不安，只好含淚別了母親，回到房裡整哭了一夜。

這是寶釵在書中唯一一次哭泣。

一向藏愚守拙，穩重有身份的寶姑娘，為什麼哭？是因為自己被誤解？還是被挑破了心事？

沒人知道。因為她幾乎不顯露自己的小情小緒，沒人能看透她。湘雲大說大笑，口無遮攔，黛玉的心情會寫在臉上，心直口快，連探春也有打王善保家耳光的時候……唯有她，「一問搖頭三不知，不幹己事不張口」，小心翼翼，把自己藏得很深。

就連發脾氣，也是寶姐姐范兒，指東打西，「借扇機帶雙敲」。寶玉說：「怪不得她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她心中大怒，也只冷笑一聲：「我到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楊國忠的」。

她的人生處處是規矩，是束縛。

有人說她不容易，出身皇商，上有寡母，還有一個愛惹事的哥哥薛蟠，要考慮家族的利益，所以才顧慮重重步履維艱。那黛玉呢？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湘雲呢？跟著叔叔嬸嬸，也是艱難。探春呢？身為庶出，還有一個親媽趙姨娘。不同的處境，卻同樣逼仄。

我們看黛玉俏語謔嬌音，雅謔補余香，又是打趣湘雲大舌頭，又是給劉姥姥起外號；湘雲大說大笑，雪地里烤鹿肉，搶著聯詩；探春那麼理性，也會讓寶玉去買「柳枝兒編的籃子，竹子根摳的香盒，膠泥垛的風爐兒」；苦哈哈的李紈，也會插諢打科：「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

唯有寶釵總是那麼小心翼翼，高深莫測。

劉姥姥站起來：「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然後鼓著腮幫子不說話了。湘雲笑得噴飯，黛玉笑岔了氣，探春的飯碗扣到迎春身上，王夫人和薛姨媽也笑得說不出話……沒有寶釵的鏡頭，她不笑。

她的人生綳得緊緊的，片刻也不肯放鬆。

她住的屋子，像雪洞一般，一色玩器皆無；她不愛花兒粉兒的，每次出場都是半新不舊的衣服。連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那歡樂的日子裡眾姊妹都是大紅猩猩氈和羽毛緞斗篷，唯有寶釵是蓮青色的鶴氅，老氣橫秋，一路素凈到底。

都說「詩言志」，可她連作詩也寫「珍重芳姿晝掩門」，溫良恭儉讓，全是大家閨秀的身份和氣派。寶琴新編了十首懷古詩，最後兩首有「小紅骨賤最身輕」、「不在梅邊在柳邊」，暗含《西廂記》和《牡丹亭》，她忙說：前八首都有史有據，後二首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一個勁地解釋、撇清，生怕讓別人誤解自己讀過這種閑書。

然而她明明讀過。黛玉行酒令，無意間說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眾人並沒理會，只有寶釵回頭看她，更是找機會「審」顰兒。黛玉羞紅了臉，央求她不要告訴別人的時候，她卻說：我也讀過的，不過，那是小時候不懂事亂看的。順便告誡顰兒，以後連詩詞也少作，針黹女紅才是女孩家的本分。

這就是寶釵。她深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主流道德規範是她的人生指南，被社會接納，就像一滴水匯入大海，一棵樹隱入森林，最安全。

王熙鳳說她「一問搖頭三不知，不幹己事不張口」，難得糊塗，明哲保身，這是典型的中國智慧。只有常年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生存處境，才能孕育這樣憋屈的生存法則。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暮春時節，芒種節這天，滿園綉帶飄飄，花枝招展。寶釵沒看見黛玉，便自告奮勇去尋她，路上卻見寶玉進了瀟湘館，她自覺不好跟進去，便折返回來。路上忽見一雙玉色蝴蝶，迎風蹁躚，便躡手躡腳去撲，正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之際，忽然聽見滴翠亭里有人在說話。

原來是怡紅院里的丫頭小紅和墜兒在說悄悄話。賈芸撿到小紅的手絹，墜兒拿了給她，並轉告賈芸的話，讓小紅給賈芸回禮。

寶釵聽了，大吃一驚。首先想這是姦淫狗盜之事；其次聽聲音，是怡紅院里的小紅，這個丫鬟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萬一她狗急跳牆，豈不惹禍？於是靈機一動，使了「金蟬脫殼」之計，故意放重腳步，假裝尋找顰兒，巧妙甩掉麻煩。

從撲蝶到「金蟬脫殼」，是女兒春遊到權謀心機，畫風轉變太快。為自保，卻甩鍋給黛玉，無論如何，這是道德上的瑕疵。此處脂硯齋亦忍不住評曰：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

這次不談權術，只看寶釵的態度。滴翠亭事件，是寶釵專屬，換做他人，未必入心。正因為她總是心懷戒備，所以時刻如臨大敵。

有人說她造作虛偽。我以前也一直以為她「心裡藏奸」（黛玉語）。但現在，卻從她身上，看見了恐懼。

這種恐懼，我們多麼熟悉。

《增廣賢文》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畫皮畫虎難畫心，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就是廣闊而幽深的現實，遠在高調理想的仁義道德之外。你看，幾乎每個人都沒有安全感，我們有多不信任這個世界！

寶釵身上，深藏著我們中國人的恐懼，以及悲哀。

我們看寶釵，一方面分外謹慎，如履薄冰，「珍重芳姿晝掩門」，生怕自己旁逸斜出，不符合主流社會的期待；另一方面，她要打點所有人，獲得她們的認可：從賈母到趙姨娘，從襲人到岫煙，從寶玉到黛玉，她的世界那麼大，擠滿了人，忙得沒有時間傾聽自己。彷彿只有這樣，她才安全。

寶釵的困境，也是我們的困境。我們默默告別年少輕狂，選擇循規蹈矩，不敢出頭。謹奉「出頭的椽子先爛」、「槍打出頭鳥」，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慾望和野心。只因我們心懷恐懼，患得患失，每一顆人心都心懷叵測，每一個日子都搖搖欲墜。

所以更要拚命抓住身邊的一切，抓住現世。

賈府那一場場的筵席，一次次的宴飲，笙歌聒耳，錦繡盈眸。滿屋子珍奇擺設，自鳴鐘噹噹作響，紫檀透雕嵌著大紅透紗透繡花卉並草字詩詞的瓔珞，連茄子也要好幾隻來配的「茄鯗」……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但依然填不滿人心。

端坐在金字塔尖上的賈母，在劉姥姥眼裡，是生來就要享福的，但這享福人「福深還禱福」，物質極大豐富，兒孫團團圍坐，猶覺不足。王夫人更是艷羨黛玉母親當年「何等的嬌生慣養，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邢夫人、趙姨娘一心撈錢，襲人一心要當姨娘，薛姨媽則暗暗盤算著「金玉姻緣」；賈赦忙著納妾，賈政整日會清客，賈珍、賈璉和賈蓉更是偷雞摸狗，無所不能。

個個都煩忙，人人皆不安。所以，海德格爾說：「此在」的存在狀態就是煩。就這樣，不可避免地走向沉淪，成為庸人，常人。

賈政被宣旨進宮，賈母及眾人都心神不定，聽說元春被加封了賢德妃，又都喜氣盈腮，欣然踴躍。秦可卿早就託夢王熙鳳：「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只是這場富貴大夢，又有誰先覺呢？

這滿目的繁華熱鬧，唯有寶玉看不見。彼時，他在為秦鍾憂心，悵然若失。他念茲在茲的，總是那些美好的人與事，他是情僧，操心的是另一個世界。

還有黛玉。她寫「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追問「天盡處何處有香丘」，也寫「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跟寶玉耍小性掉眼淚，誤會澄清即雲開霧散。對他人也願坦誠以待，對紫鵑，對湘雲，對妙玉莫不如此。寶釵因她當眾說酒令，告誡她不要看閑書，她感懷寶釵，從此前嫌盡釋，把她當親姐姐。

她能愛，敢愛，即使全世界都不相信愛情，即使一切都命中注定。正因為愛，生命才擁有了可能性，心靈才獲得自由。安全感來自內心，不假外界，真正的安全是一種內在的確定性，是精神世界的自足與豐盈。

而寶釵，缺的是勇氣。

當「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之時，有什麼能留下來永不泯滅？換言之，人終有一死，什麼樣的人生才值得一過？

黛玉說要有愛。而清凈潔白的女兒都有不死的靈魂。劉姥姥講雪地抽柴的故事，那個已經死了的女孩茗玉，成了精，在村莊里閑逛，寶玉說「這樣人是雖死不死的」。是的，那沒有被現實吞噬的愛與美，是不朽的。

寶釵呢？「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怡紅公子念念不忘的還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並不是所有人都順服於沉重的肉身和煩忙的現世。

她主動收斂自己的性情，吃著冷香丸，把天性里的熱情一點點壓下去，卻面臨這樣的結局，她有沒有後悔？畢竟這一輩子從沒開懷大笑，從沒忘情愛過，也沒傾心長談過。

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玉的生日，怡紅院開小「趴體」，大家抽花簽。寶釵抽到的是牡丹花，題著「艷冠群芳」，又寫有「任是無情也動人」。寶玉拿著這個簽，口中念著，陷入沉思。

這個總是勸寶玉走正路，被寶玉斥為「國賊祿鬼」，高深莫測，克己復禮的寶姑娘，其實也有鮮艷嫵媚、羞籠紅麝串的時候；寶玉挨打，她心疼，也為此羞紅了臉；在一個夏日的午後，她也坐在熟睡的寶玉身邊綉他的肚兜；她哥哥說破了她的心事，她也曾哭了一夜。

曹公告訴我們：這樣的女兒，也是動人的。

我曾經那麼討厭寶釵，如今卻有點理解她了。

蔣勛說，他是把《紅樓夢》當佛經去讀的，誠哉。

讀經典，如讀佛經，先是見自己，然後見天地，見眾生。

讀《紅樓夢》，亦復如是。

劉曉蕾，大學老師，《文匯報》「閑話紅樓」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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