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眼中的「禮」和「理」

作者：火燒彤雲

近來，我看到了幾篇由襲人與寶玉發生性關係的衍生而出的「禮」「理」之論，也想試著從襲人的角度來淺淺地揣摸一下她的心理。

《紅樓夢》對襲人有相對完整的介紹。用襲人的話說，當年父母兄長沒飯吃，到了將要餓死的境地，於是被他們賣身為奴。憑著姣好的面容，襲人被賈府看中，賣入賈府。在她眼裡，賈府是個什麼地方呢？除了「吃穿和主子一樣，又不朝打暮罵」以外，賈府的富足與府外可謂天壤之別。在第六十一回里，柳嫂子就說過，外頭「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而賈府里天天仍是「肥雞大鴨子」。不僅如此，下人還有月錢，可貼補家裡。這在她的心裡產生了強大的反差，使她「從小兒不言不語」 、兢兢業業、「克盡職任」 。她和其他僕人一樣，最怕的就是被攆出去。在她看來，留在賈府，努力工作，就能爭取到好的前程。

什麼是好的前程呢？一種是由主子許給單身小廝為妻，成為某某家的，繼續在賈府當僕婦。僕婦的地位基本上依附丈夫的職業而定。另一種是成為男主人的妾。

妾分為四等。

尤二姐和嬌杏是妾中最高的一等，叫做「二房」，是有可能升為正室妻子的。嬌杏就成了賈雨村的正妻。在賈府，像嬌杏這樣丫環出身的人成為二房的機率幾乎為零。尤二姐是尤氏的妹妹，是沒落的富家小姐出身，才能成為二房。二房的待遇還是比較優厚的，賈璉娶了尤二姐做二房後，每月出五兩銀子供給，尤二姐母女三人過上了舒適的生活。

第二等是姨娘，趙姨娘、周姨娘就是這一等。姨娘和二房有很大的不同，姨娘在丈夫和正室、小姐、少爺跟前仍是僕人。寶玉來到父親書房，趙姨娘要為他打帘子；寶玉被燙傷了，趙姨娘要上前來收拾。儘管如此，可姨娘的地位還是很讓像襲人這樣地位低下的僕人們羨慕，因為每位姨娘有兩個丫環侍候，月銀是二兩銀子加一吊錢。

第三等是妾，香菱、秋桐就是妾。妾也要做服侍主人的活，香菱就要為薛蟠端洗腳水。妾同樣半主半奴，有一個丫環侍候。

最末一等是通房大丫頭，平兒就是。通房大丫頭就是丫頭，除了滿足男主人的性需求，幾乎與普通丫頭無異。可是通房大丫頭也要得長輩的首肯，趙姨娘想要彩霞成為兒子賈環的通房大丫頭，就得向賈政討要。這對普通丫環來說，意味著一種身份的變換和主人的肯定。

《紅樓夢》的文字細如牛毛。封建社會最典型的特徵就是等級森嚴，妾都分成這麼多等，讀來真是令人驚心啊！在襲人看來，不管是哪一種，都強於到賈府之外去討生活。賈母身邊色藝俱佳的丫環如雲，美如晴雯，靈如鴛鴦，慧如紫鵑，襲人該怎樣做才能脫穎而出呢？襲人找到了另一個方向——忠！

襲人的忠，不僅像鴛鴦一樣，事事以賈母為主，以服侍好賈母、忠誠於賈母為標準，「心裡眼裡只有一個賈母」；而且她還主動向這個封建大家庭里沿襲的制度、禮教靠攏，做傳統禮教下最忠實的信奉者和執行者，一言一行都十分注意。

然而，賈母本人並不全是「三從四德」的信奉者，她並不遵從「夫死從子」的信條，她穩坐在賈府的塔尖之上，事事都以自己的意願行事，襲人忠於禮教的一面在她跟前暫時沒有表現的機會，她只能當個「沒嘴的葫蘆」。好在賈母看中了襲人忠心的一面，「生恐寶玉無盡忠之人」，於是將襲人分給了寶玉，希望襲人忠心的一面能維護和守護寶玉，所以襲人成了寶玉的首席丫環。

這對襲人來說，真是意外之喜！人生的第一個小山峰算是爬上去了！在這個山峰上還有可能向登頂另一個山峰：服侍少爺，就有極大的可能成為少爺的妾，這點在賈府幾乎是普遍規律。襲人要展示她遵禮守教的一面，作為攀登的進階。

她不僅自己克守禮教，還言傳身教，同化朋類，告訴大家要時刻懷有感恩戴德之心。襲人對封建禮教的信奉達到了像狗一樣的愚忠程度，以致有了「西洋花點子哈巴兒」的外號。「麝月、秋紋都是她教育出來的」。一次秋紋跟著寶玉去送桂花給王夫人，王夫人順手賞了她兩件舊衣裳，秋紋十分感動。眾人笑她的憨，可她說哪怕是領賞領的太太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也感念太太的恩典。襲人的影響是多麼成功啊！終於為她贏來了「賢」的名聲！

什麼是賢？就是嚴格地遵守封建制度和禮教，而且還廣而傳化。襲人不僅教導怡紅院的丫環們要遵規守紀，還勸箴寶玉，為寶玉「不長進」的狀況「日夜懸心」。她勸寶玉，哪怕不喜歡讀書，也要做個愛讀書的樣子，不要把讀書人說成「祿蠹」；不要總是混在女人堆里；不要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這是何等的用心良苦啊！

然而，寶玉天性如此，豈是襲人幾句話勸得了的？襲人也沒有放棄。長期與寶玉生活，她愛上了寶玉，她希望寶玉能符合封建社會的主流標準，具備主流價值觀。她抓住機會，向王夫人建議，讓二爺搬出園子，以避男女之嫌。這一建議，讓王夫人眼前一亮，覺得襲人就該是寶玉身邊最合適的人，應該長遠地留在寶玉身邊！襲人成了准姨娘！

說了這麼多，襲人的心態歷程應該很明晰了。在襲人眼裡，什麼是理？主奴分明、遵守制度就是理。寶玉跟她開玩笑，「你在這裡住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她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有那個福氣，沒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即使是開玩笑，她也不越理。整個賈府，也只有賈母坐過八人大轎，這誰都知道。不是自己該擁有的，就不要妄想。

在她眼裡，什麼是禮？就是維護、遵守「理」所制定的各種禮節、禮儀以及被儀式籠罩的尊貴和榮耀。可以想到，襲人暗暗羨慕過和她同齡，卻一進薛府就薛姨媽擺酒請客、正式納為薛蟠小妾的香菱；羨慕過和她同樣侍候過賈母，卻被賈赦許諾「一進門就封作姨娘，又尊貴又體面」的鴛鴦！那就是她心中的「禮」！她也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了「准姨娘」，她也有了「爭榮誇耀」的資本！

襲人跟隨賈母多年，看到了多少老爺少爺們猥褻丫環、僕婦，再納為小妾，甚至不了了之的事！賈蓉當著兩個姨媽的面，摟著丫環親嘴；賈璉與鮑二家的被捉姦在床，賈母也只是簡單地責備幾句「饞嘴貓似兒的」。她深深明白，除非像鴛鴦這樣誓死不從，否則只能像平兒一樣屈服在主人的淫威之下。男主人對丫環具有絕對的人身權利，包括性關係權，無論怎樣，都不算越禮。寶玉軟磨硬泡地要與自己發生性關係，又算得了什麼呢？將來總有一天，她會名正言順地成為寶玉的妾的。

從襲人的心理歷程和人生經歷，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在貧富分化極其嚴重的社會下，從不得不低頭走到到積極地向壓迫她、剝削她的封建體制靠攏、最終麻木到融化境地的無奈女性。她把美好的青春築底於封建大廈之下，在這棟大廈的華美外殼下，她似乎找到了一條努力攀登的天梯，儘管這條路是自由、屈辱為代價。

一個藝術形象是否成功、是否有意義，不在於對小說情節的推動是否有助，而是在於這個藝術形象是否真實可信，是否代表了小說中描寫的社會中的真實情狀，是否能反映那個時代的一種社會潮流、一類社會典型！曹雪芹是偉大的作家！他以生動的筆觸勾勒了襲人這樣一類典型人物。襲人的悲劇命運不在於她的經歷，而在於她的心理歷程變化！這樣的變化，令人沉思、令人沉痛啊！

當窮人窮到一無所有的時候，賣身為奴成了最後一條活路。連公認的最具叛逆精神的丫環晴雯也求著管家將淪落在外的表哥多官買入賈府，以獲一席生存之地。襲人和走入賈府的下人們沒有什麼區別，她最終的選擇是將自身融入到這座封建大廈里，她的努力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王夫人給了她「准姨娘」的地位，也得到了賈母的首肯，只差賈政的同意，她就能正式成為寶玉的「跟前人」了。

然而，命運和她開了個巨大的玩笑！她強拒了母兄的贖身，卻仍從「准姨娘」的位子上跌落下來，嫁給了在社會上被視為低賤玩物的底層人員——優伶蔣玉函！枉自溫柔和順，空雲如桂似蘭！這麼多年來，溫柔的襲人暗暗努力，無比順從於封建禮德！在她看來，她本應迎來蘭桂齊芳的精彩時刻，再次登上人生的新台階，然而一切付之東流！

在嫁給蔣玉函的時候，襲人的內心一定在哭泣。其實，她應該感到慶幸。她不是不知道，平兒在賈璉和鳳姐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香菱最終也逃不脫被摧殘的命運；兒女雙全的趙姨娘不但不被女兒探春放在眼裡，還被芳官視為「都是奴幾」；尤二姐連自己的胎兒也保不住！她沒有步她們的後塵，難道不是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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