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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運不佳,高牆外的情人是自由

圖 CFP

他被判處14年有期徒刑,剛剛在判決書的法院印章下按了鮮紅的拇指印,又在妻子的離婚協議書上留下同樣的一枚。

本文曾於2017年2月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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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08年,我在看守所等待判決的時候,家裡給我請了兩個律師。

管教得知後,還提醒我說:「刑事案件花再多錢都沒什麼來去,還是叫你家人省點錢上山(投改服刑)的時候再找門路吧。」

這話我記得很清楚,前半句令我萬分絕望,後半句又令我希望重生。

很不幸的是,到我投改監獄那年,管教口中所謂的門路已經變得十分艱難,非有大能耐不可了。

在家人的幫助下,我勉強被分到了文教監區。

文教監區除了少數幾個像我一樣的文藝特長犯,絕大部分都是職務犯。2011年,監獄成立了出監監區,文教監區整體搬過去與其合并。我在出監監區算是骨幹犯,還當過兩年321監房的組長。

有段時間,321監房住進來一個精通八卦的集資詐騙犯,那段時間職務犯們都來托我算他們的運勢。我和職務犯們多合不來,他們來求卦,我通常不搭理,除了杜平。

杜平53歲,以前是某稅務分局的一把手,因為行賄、受賄、徇私舞弊不征、少徵稅款罪獲刑14年。

因為一次獄內體檢,他表單里填著的「大三陽」幾個字,受到了所有職務犯的疏遠。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杜平成了我的獄友。

1

2012年鄰近冬至,杜平來監房求卦,問算卦的犯人:「我家屬在辦一件事,不知道順不順利?」

算卦的犯人問他:「什麼事?」

他不肯說,便為難起對方來:「你這個水平不高嘛,茅山的卦師就算不開口,都測得出來意。」

犯人不悅,借口說道:「心不誠,不打卦。」

隔了幾天,冬至,杜平又來了。這一次,他不像第一回那樣毛躁和抵觸,小聲翼翼地開口:「我來問問保外就醫的事情成不成?」

對方在紙上得出來一個艮卦,告訴杜平,艮為土,有不動之意。再看今天求卦的日子碰巧冬至,冬至吃餃子,喝雞湯,餃子是一張皮里困住一團肉,雞湯講究一個「熬」字,外相(問卦時間內的事物隱喻)不吉利啊。「看來你問的這樁事,難成。」

杜平聽後,臉色不悅,特意叮囑我:「保外的事情不可以告訴其他職務犯。」

我點頭答應,他悻悻而去。

過完年後,算卦的犯人已刑滿,杜平爺因為肝硬化住院了,他保外就醫的二級公示貼在了監區的公示欄里,職務犯們聚在那裡圍觀,他們並不擔憂杜平的病情,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小小科級,挺有門路的。」

職務犯們的話我聽不懂,我只是為杜平的病情擔憂,又為他即將離開牢獄而感到高興,兩種情緒擰在一起,令人不適。

2013年初春,杜平從醫院回來了。他保外就醫的申請雖然有監獄長的簽字和醫院的病情鑒定,但還是被檢察院否決了。

回到監區,他看起來鬱悶至極,每天都來找我談心。「當時我覺得,那個卦並不准,事情上上下下都打點通了,沒想到政策這座大山壓了過來,現在想,這卦算的太准了。」

據說,就在杜平準備保外就醫的時候,上面正在擬定《關於嚴格規範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切實防止司法腐敗的指導意見》——沒有生命危險的犯人一般不予保外就醫。

「牢運不好,踩了政策的雷。」杜平垂頭喪氣,神色黯淡,失去了中年男人特有的從容和淡定,新長出來的寸發一茬一茬,堅硬且灰白。

作為文教監區唯一和我關係和睦的職務犯,我取出私藏的枸杞準備分給他半袋,他說枸杞是好東西,對他的病有幫助,我便把一整袋都給了他。

2

杜平的父親是中學校長,文革期間被批鬥,常常帶著黑白無常的高帽子被捉去遊街。杜平母親性子直,和紅衛兵犯沖,頭被剃成個禿瓢。

他的整個童年都充滿了類似的不安。

杜平20歲的時候,父親平反,升任縣裡的教育局黨委書記,那時的杜平是剛剛返城的知青,被父親安排進了縣裡某鄉鎮的地稅所。

3年後,杜平被提拔為股級幹部調到縣裡的國稅局工作,到了29歲,又被提拔為副科級,升任國稅局徵收管理科科長。

36歲,杜平被調到城區的某稅務分局任一把手。那年,他的父親從副縣長的位置退休,趕在退休之前,給兒子做了最後一次仕途安排。至此,杜平停留在正科級的職務上十幾年,雖有幾次調動,但都是未提拔的平調。

官途黯淡,杜平決定利用職務之便做暗商撈錢。

他的徵稅轄區里有一家茶餐廳,老闆和他關係很好,在杜平的提議之下,老闆對茶餐廳進行了改造和裝修,把茶餐廳變成了一個高檔的精品私菜館。

杜平徵稅轄區里所有想找他辦事的老闆,都要事先來私菜館吃上幾頓飯,菜單里有一道1888元的位菜——極品燕窩,往往一桌飯吃下來,光這一道菜就要上萬。

那一年,杜平在家鄉的縣城花80萬購買了一棟別墅,這筆錢全來自於他在菜館的乾股分紅。

做暗商的第二年,杜平收穫了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愛情。雖然當時他已經完整度過了「四十不惑」的十年,但還是被這個幼稚卻充滿誘惑的東西沖昏了頭腦。杜平的妻子是在父親的安排之下撮合的,相貌平平,有良好的家教,恪守著小縣城知識分子的保守禮教,以及封建遺余的拘儒思想。

幾十年的夫妻生活,雖挑不出什麼毛病,但長久的寡淡日子卻令杜平倍感憎惡,若不是兩人共同擁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他會完全認同官場流傳的那句描述中年男人理想的玩笑話——陞官、發財、死老婆。

私菜館請了33歲的客戶經理姚思思,一個高挑白皙的東北女人,身上還帶著南方女人的溫婉和細膩,令杜平著迷。姚思思要求杜平和妻子離婚,杜平說再賺幾年錢,他就申請內退,那時候離婚就不受限制了。

那一年,杜平的女兒出國留學,他把原本給姚思思買房付首付的錢用作了女兒留學的費用。這件事情過去不久,杜平就被紀委叫去談話了。

去了紀委約見的賓館,杜平就再也沒能回來。他被監視居住15天,煙、茶、飲食待遇面面俱到,唯一令他難受的是,看管他的人員不讓他睡覺,每次他剛閉上眼睛,就有人粗暴地搖醒他。

15天後,他撐不住了,在審訊過程中,交代了自己幫助兩家花木公司利用免稅農業產品銷售發票,與其轄區內某房產公司結算工程款逃稅的事實經過,期間他收受賄賂,幫助該公司隱瞞,未徵收該公司稅款161萬餘元。

進了看守所之後,他妻子找關係入所來看他,見面第一句話就是:「你被那個狐狸精害了呀!你也害了我!害了女兒!」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杜平為此很失落,被心愛的女人背叛是一種極致的痛苦。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痛苦的感受被逐漸延長,他還是恢復了對姚思思的思慕和眷戀。

他被判處14年有期徒刑,剛剛在判決書的法院印章之下按下鮮紅的拇指印,又在妻子的離婚協議書上留下同樣的一枚。

年過半百,兩枚拇指印,鐵證無疑般證明著杜平失敗而又頹喪的前半生。唯一值得他留念的,就是和姚思思同處的那段美妙時光。

3

杜平投改服刑之後,並沒有直接分到文教監區,而是分配到了15監區的庫房改造。

15監區的庫房主要是存放機床監區生產配件的功能性監區,裡面昏暗沉悶,老式的金屬配件上腐銹斑駁,新式的配件上遍布油垢。杜平的年紀偏大,將這些沉重骯髒的東西入庫,非常吃力,儘管這個勞動崗位已經是較為輕鬆的「雅活」,但他還是一心盤算著調崗。

而調崗,則需要找門路托關係。

2003年之前,監獄的犯人之間流傳著調崗的價碼,調到伙房5000,留在入監隊當組長7000,小崗3000,調度(生產大組長)10000……那個時候,只要家裡肯出錢,犯人找關係很容易。

杜平服刑時間是在2010年,普通犯人想要找關係,已變得極其困難。但杜平混跡官場多年,門路很廣,雖是異地服刑,但還是找到了可以關照到他的官員。

於是,在庫房服刑後不久,杜平便被調入文教監區。

在文教的改造生活相對安逸得多,不僅沒有體力勞動的擔憂,參照以往文教職務犯的減刑幅度,只要杜平的實際服刑時間大於原判刑期的二分之一,他就可以通過假釋走出監獄高牆。

杜平的情緒因此很平穩,每天出工之後就看書練字,全把刑期當作學期。這種平穩的服刑生活持續了大概一年之久。

那時候,我也已經在出監監區的321小組住了小一年。眼見著形形色色的出監犯從321小組一批批刑滿,有的令我印象深刻,有的絲毫禁不起回憶。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和職務犯們住在一起了,我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得到了一個老犯的待遇。

冬末春初,監獄裡蕭條的水杉木上蒙著薄薄的一層綠色。監獄醫院裡擠滿了患有流感的犯人,等待就醫的犯人們表情輕鬆,一場幸運的感冒足夠他們獲得一段免於勞動的自由時間。

文教的犯人按照監獄的通知,在醫院的大廳等候體檢。隊伍排著很長,無聊的我們傳看已經體檢過的同改的表格單,直到職務犯們看見杜平的表格里填著「大三陽」三個字,個個面面相覷。

體檢回來之後,所有職務犯們都自覺疏遠了杜平,連洗碗和打水都對他敬而遠之。杜平開始和我越走越近,他的家人給他寄來兩雙耐克的運動鞋,他送我一雙;我有時候得手新一點的雜誌,也會第一時間和他分享……兩個受到孤立的人嘗試著抱團。

直到我出獄之後,才明白「大三陽」意味著什麼——從那次體檢之後,杜平開始運作保外就醫,要達到肝硬化保外就醫的級別,需要一個過渡時期,杜平體檢單上的「大三陽」就是配套而生的。

雖然一切都進行了精心準備,但事情最後還是成了竹籃打水。

4

「我想著儘快出去,完全是為了那個人。」

就在體檢前的一個月,杜平的一個企業家朋友入監來看他,會見的過程中,這個朋友告訴杜平,姚思思要結婚了。

這個消息並沒有讓杜平感到意外,姚思思註定不屬於他,但真切地得知了這個消息後,他仍舊很不愉快,滿心裡波瀾壯闊地翻湧著複雜而又酸楚的憤恨。

儘管他的前妻告訴過他,姚思思就是舉報他的嫌疑人,但杜平依舊努力說服自己排除對她的恨意,保留著一切可能的幻想。

杜平總是想,就算姚思思舉報了自己,自己也願意將此歸結為,姚思思由愛意演化的恨心,這樣的歸結存在一切紓解的可能性,前提是姚思思的恨心也皆是源於對他的愛意。

可這入獄也沒兩年,姚思思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要結婚,破滅了杜平所有的幻想——儘管他明白那確實僅僅是幻想。

當唯一支撐杜平的念想全然破滅之後,他再也受不了四周高牆的圍困了,他要動用所有的關係和門路,儘快離開這個令他憎惡的場所。他不想自己深愛過的女人在同另一個男人結婚的時候,自己仍舊身陷囹圄、狼狽不堪。

企圖通過保外就醫提前走出高牆,杜平告訴我,自己僅僅只是受了姚思思結婚的刺激。我卻覺得,但凡自己有他那樣的門路,誰去管哪個女人結不結婚?

杜平一定明白,他所指的「愛情」,只是為保外就醫落實未妥的情況尋找一種通理的慰藉。他的半百人生,所有的獲得都是通過門路和關係的鋪墊而來,充滿了刻意、強求和虛假。

唯獨對姚思思的愛意,是他自我追求之後的結果,儘管他所認為的「愛情」有可能全部裹挾在他的職位和財富的光環之下。

於是,在窘迫的境遇里,這份獨獨的真切,成了他撫慰所有失落和頹敗的唯一借口。

我至今還記得,在和杜平的所有對話中,有一句令人印象深刻:我們這一代在官場上混的人,混的好了「久病成醫」,混不好了「久病求醫」。

編輯:沈燕妮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台回復【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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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章

感謝「與聲聚來」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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