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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的自由主義轉向

我的一生是輾轉飄零的枯葉

我的未來是抽不出鋒芒的青稞

——食指

為什麼是令狐沖?

令狐沖的出場,絕非偶然。《笑傲江湖》之前,金庸已經成功建構了其小說世界的三座高山:射鵰三部曲。郭靖、楊過、張無忌,分別代表了三種俠客形象,然而,無論是郭靖式的有所為,還是楊過、張無忌式的有所不為,都不曾觸及自由的內涵,歸隱並不等於自由,有時卻是逃避;逍遙更不等於自由,而是對自由的哲學偽裝。所以,他需要藉助一個人物,探尋江湖之中自由的邊界。

令狐沖的形象,傲世輕物,狂放不羈,至情至性,正與楊過相近,不過二人的差異十分鮮明:楊過偏執而令狐沖通達,楊過孤僻而令狐沖隨和。論人生境界,自以令狐沖為高,「正因為死在臨頭,所以要笑」的達觀與坦蕩,令無數讀者心折不已——金庸嘗表示,他自己都無法比肩令狐沖——基於此,成就了令狐沖的理想人格。金庸筆下的人物,他最得自由三昧,最接近一個自由主義者。

自由與愛情,乃是貫穿小說的兩條暗線。令狐沖對自由的追逐之徹底,就像他對愛情的追逐之決絕,只是自由的敵人之眾、之惡,遠過於愛情的敵人,就連愛情,都一度構成了對自由的考驗。所幸《笑傲江湖》是一出喜劇,自由與愛情,終得兩全,令狐沖不必直面裴多菲式的難題:生命、愛情與自由,你只能選擇一個。

還得注意,金庸刻意模糊了《笑傲江湖》的時代背景——這在其作品當中應是特例(有人根據書中殘存的蛛絲馬跡,推測令狐沖所處的時代應是明朝)——而上升到人性的高度,如其修訂版後記所云:

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一樣。寫《笑傲江湖》那幾年,中共的「文化大革命」奪權鬥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當權派和造反派為了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人性的卑污集中地顯現。我每天為《明報》寫社評,對政治中齷齪行徑的強烈反感,自然而然反應在每天撰寫一段的武俠小說之中。這部小說並非有意地影射文革,而是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過去幾千年是這樣,今後幾千年恐怕仍會是這樣。

「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小說抽空了歷史,向永恆進軍。我們對小說的談論,何嘗不能抽空歷史呢?我眼中的令狐沖,正是我們的同時代人,他對自由的熱愛,正如我們對自由的熱愛,他對專制的憎惡,正如我們對專制的憎惡,他的轉型與政治成熟,他的幸福歸宿,正召喚我們,勇於追隨自己的內心。

令狐沖在追尋自由,我們在追尋令狐沖。

出身

書中交代,令狐沖是一個孤兒,「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這一凄厲的出身,使他區別於金庸小說的其他主角。從袁承志、胡斐,到郭靖、楊過、張無忌、蕭峰等,都必須背負父(母)仇的重厄,他們的江湖之旅,可謂穿越血海的復仇之旅。甚至直到小說結尾,直到他們的肉身歸於塵土,冤冤相報的仇恨敘事仍未終結,他們的鬼魂將繼續泅渡於仇恨的河流(如蕭峰)。令狐沖,還有韋小寶的出身,則使他們絕緣於此。他們都不知生身之父為何許人也,父輩的仇恨不再是他們的原罪,沒有仇恨的糾纏和壓迫,他們通往自由之路便少了一塊障礙(令狐沖和韋小寶壓根沒有尋父的渴望,與此對應的則是《俠客行》中的石破天,他與韋小寶一樣,有母而無父,然而書中不無暗示,他的親生父母是江南玄素庄石青、閔柔夫婦,此書結尾雖是石破天迷茫的疑問:「我爹爹是誰?我媽媽是誰?我自己又是誰?」答案卻呼之欲出,從這個意義上講,石破天的江湖之旅,毋寧是一種尋根之旅)。

令狐沖的出身,令人想起了孫悟空。猴子更徹底,出自仙石,以「無父無君」著稱——令狐沖只做到了後者。所謂「人生而自由」,本是一種對自然狀態的預設,卻可用在猴子身上,就出身而論,他實現了真正的自由。此後大鬧天宮等,都是自由的激情表達。可是,西遊記的世界不容他自由:五指山(隱喻權力)是對自由的壓迫,緊箍咒(隱喻意識形態)是對自由的洗腦,西天取經更是一條通往奴役之路,最終,「加升大職正果,汝為斗戰勝佛」,他的成佛,從本質上講,卻是接受體制的馴化。緊箍咒從他頭上脫落,卻落在了他的心裡。這一路轉型,由猴入仙,何嘗不是對自由的背叛呢。被任盈盈嘲笑為大馬猴的令狐沖,轉型之路,當與孫悟空相反。

弒父

孤兒的出身,使令狐沖逃脫了父仇的霧霾,卻未能逃脫父權政治與文化的陰影。師父者也,弟子事師,敬同於父,撫養令狐沖長大成人的華山派掌門「君子劍」岳不群正是他的第二個父親。金庸提早弒去了令狐沖血緣上的父親,卻強加於他精神上的父親。所以,他欲得自由,必須弒父。

韋小寶的家世,遠比令狐沖糊塗。連他的母親韋春花都不曉得,兒子的父親姓甚名誰,家居何處。這一筆糊塗賬,原本可以省卻許多麻煩。然而不解風情的金庸,還是為韋小寶安排了一個父親:他的師父陳近南。當陳近南被鄭克塽偷襲致死,韋小寶傷心欲絕:

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可與他們相比的還有楊過。楊過是遺腹子,從未見過父親楊康一面。在他的想像之中,父親「十全十美,世上再無如此好人」。等到《神鵰俠侶》第三十七回,嘉興王鐵槍廟中,柯鎮惡分說楊康平生惡跡,導致「楊過抱頭在地,悲憤難言,想不到自己生身父親竟是如此奸惡,自己的名頭再響,也難洗生父之羞」。

這構成了楊過的最大悖論。他一直在苦苦尋父,然而所找到的父親,其形象完全背反了他一廂情願的預想。同時,他認為郭靖是殺害他父親的仇人,於是三番五次企圖加害郭靖,最終他卻發現,郭靖才是他心中的父親。他的江湖之旅,便是從對郭靖的叛逆,到對郭靖的認同。當他飛石擊斃蒙古大汗蒙哥,完成了對「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皈依,郭靖拿酒敬他:

楊過心中感動,有一句話藏在心中二十餘年始終未說,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朗聲說道:「郭伯伯,小侄幼時若非蒙你撫養教誨,焉能得有今日?」

……

二人攜手入城,但聽得軍民夾道歡呼,聲若轟雷。楊過忽然想起:「二十餘年之前,郭伯伯也這般攜著我的手,送我上終南山重陽宮去投師學藝。他對我一片至誠,從沒半分差異。可是我狂妄胡鬧,叛師反教,闖下了多大的禍事!倘若我終於誤入歧路,哪有今天和他攜手入城的一日?」想到此處,不由得汗流浹背,暗自心驚。

他以感恩與懺悔,弒去了對楊康的記憶,重建了對郭靖的信仰。原來,像他這般不羈的人物,還是需要父權的屏障。

我們說過,令狐沖與楊過相近。令狐沖與岳不群的關係,恰如楊過與楊康一般。在令狐沖眼裡,如同父親的岳不群,本是一位謙謙君子,最後原形畢露,卻是以忠俠仁義欺世盜名的偽君子,君子只是其作惡的畫皮(岳不群堪稱金庸書中最虛偽的人)。父權的牌坊在他心中轟然倒塌。只是,他沒有像楊過那樣,再去尋找一位父親。他就此實現了「無父」。

說起來,令狐沖對岳不群的感情,已經超出了通常的師徒之情、父子之情。

當他在少林寺中,讀到岳不群致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的親筆書信,得知自己被逐出華山派門牆,頓時暈厥,然而,他卻不恨師父無情,只恨自己任性。

此後,儘管淪為華山派棄徒,他對師門的忠義一如既往,在西湖梅庄的地牢,當任我行肆言侮辱岳不群,他怒氣填胸,幾近失態,其心底始終無法抹去岳不群的烙印。

在福州林宅,當岳不群要斃他於掌下,他「突然間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歡喜,只覺在這世上委實苦澀無味之極,今日死在師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脫」。

在少林寺,他與岳不群比劍,「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也是心所甘願」。

在嵩山封禪台,岳不群比劍勝過左冷禪,奪得五嶽派掌門之位,令狐沖目送師父的背影遠去,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令狐沖身子一晃,傷處劇烈疼痛,這『偽君子』三字,便如是一個大鐵椎般,在他當胸重重一擊,霎時之間,他幾乎氣也喘不過來。」

哪怕到最後,他已經識破了岳不群的卑鄙面目,「令狐沖劍尖刺到對方腋下,猛然間聽到他這一下尖銳的叫喊,立時驚覺:『我可斗得昏了,他是師父,如何可以傷他?』當即凝劍不發」,他以德報怨,不想卻被岳不群以怨報德,險遭毒手。

在華山思過崖的山洞之外,岳不群用漁網擒住了令狐沖,正欲殺之,反被儀琳從背後長劍穿胸,令狐沖「見岳不群伏屍於地,臉上笑容登時消失,突然間熱淚盈眶,跟著淚水便直瀉下來」。

質言之,在令狐衝心中,岳不群不僅是師父,是父親,更是他的信仰。他敬岳不群,勝於他的生命,他樂意為岳不群效死,甘願被岳不群殺死。

父權作為信仰,兼容了威嚴與慈愛,縱如楊過、令狐沖這般高顧遐視、不拘禮法之人,都難逃其桎梏。不妨說,父權主義,正是令狐沖通往自由之路的第一個敵人。他追尋自由,首要打破岳不群的禁錮,只可惜,這弒父的工作,不是由他親手完成。外力賜予的自由,終歸有些苦澀。

叛門

父權對應的是皇權,江湖對應的是宗法。

這裡的「江湖」,僅限於金庸、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古龍的江湖,奉行暴力至上,當如叢林社會;金庸的江湖,雖與廟堂遙遙相對,不過依稀可見儒家的投影。第一個出場的陳家洛,不僅有俠客的一面,還有知識分子的一面,如吳靄儀所云:「他反映了許多知識分子的理想、抱負、幻想、幻滅,反映了他們的天真心態,可取之處與弱點。」郭靖與楊過所信守的「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可謂俠義與儒家的合體。直至最後兩部小說《笑傲江湖》、《鹿鼎記》,令狐沖對岳不群、陳近南對台灣鄭家的忠誠,依然徘徊於儒家的綱紀之下。

稱這樣的江湖為宗法社會,還有一個原因。江湖之上,最流行的自組織,謂之門派,這門派,正與中國古代的宗族接近。門派對門人,不但鉗制肉身,還鉗制精神,後者之嚴苛,甚至要超過宗族對族人的鉗制,如日月教對教徒的洗腦教育,遍尋宗法社會,難見其匹。當然,鉗制的另一面,則是依仗,江湖中人,有門派,便有靠山,一旦出事,門派自當為你出頭。《笑傲江湖》第七章,當令狐沖告訴林震南,他的兒子林平之已經加入華山派,拜在岳不群門下,林震南雖命在頃刻,卻大喜過望;正要殺害林震南的塞北明駝木高峰,一聽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這便是門派的威力。

宗法社會,最重秩序。這表現在門派,第一是對門規的恪守,第二是對師長的尊重,第三是對輩分、長幼的講究。如「先入門為大」,勞德諾雖然年長令狐沖許多(他曾冒充岳林姍的祖父,似比其師岳不群還老),令狐沖卻比他早十二年拜入華山派,所以他還得喊令狐沖「大師兄」。再如,華山派眾弟子在衡陽城吃餛飩:

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兄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兄梁發,以下依次奉給四師兄施戴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說道:「小師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了起來,說道:「多謝師哥。」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笑,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陸大有及其他幾個師兄都有了餛飩,這才同吃。

林平之來到華山,參拜華山派列代祖師的靈位之後,岳不群便讓令狐沖背誦本派門規:「本派首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恃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姦淫好色,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體遵行。」隨即,責問令狐沖「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

令狐衝心中一驚,知道師父平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哪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聽師父、師娘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在衡山回雁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岳不群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

犯戒必受懲,令狐沖被罰上玉女峰面壁一年。

此後令狐沖被岳不群逐出華山派,正因他「秉性頑劣,屢犯門規」,尤其是犯了第七戒「結交妖孽,與匪人為伍」。岳不群致方證的信上寫道:「為維繫武林正氣,正派清譽,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戶。自今而後,該逆徒非復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結淫邪、為禍江湖之舉,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

被逐出華山派,對令狐沖的打擊之大,簡直令他萬念俱灰,痛不欲生:

(令狐沖)雙手發顫,抽出信紙,看了一遍,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覺天旋地轉,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待得醒轉,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令狐沖支撐著站起,忍不住放聲大哭。

為什麼通達如令狐沖,都如此在意門派,縱然被逐,仍對華山派魂牽夢繞,不離不棄?我們不難想見,在宗法社會,一個人被革出宗族,他將如何了局,他不僅失去了家園,還會失去身份、依仗、歸屬感,以及名譽,從此如孤魂野鬼,斷梗飄蓬。

然而,他卻得到了自由。

「江湖之上,步步荊棘,諸凡正派門下弟子,無不以你為敵」,因此,方證建議令狐沖加入少林派,這不僅可以傳習《易筋經》,治療他的疾病,還可以重回名門正派,「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是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令狐沖)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託庇求生,算甚麼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涌,口中乾渴,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甚麼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這樣的情節,在書中不止一次出現。任我行勸他加入日月教,不僅以性命之憂為說辭,還以華山派的生死存亡相威脅:

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涌,朗聲說道:「教主,大哥,我本就身患絕症,命在旦夕,無意中卻學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此後終究無法化解,也不過是回復舊狀而已,那也沒有甚麼。我於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麼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華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今日言盡於此,後會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

被逐出華山派之後,除了短暫代理恆山派掌門,令狐沖再未加入任何門派,無論是少林寺的邀約,還是日月教的誘惑,一概為他所拒,從而真正實現了「自立於天地之間」。

好一個「自立於天地之間」!獨立,恰恰是自由的前提。不能獨立,縱有自由,未必能正常行使。

1946年10月10日,胡適回國擔任北京大學校長,出席開學典禮,發表演說:「你們大門上貼著歡迎我的標語,要求自由思想、自由研究,為什麼我要你們獨立,而不說自由呢?要知道自由是對外面的束縛而言,不受外面勢力的限制與壓迫,這一向是北大的精神。而獨立是你們自己的事,不能獨立,仍然是做奴隸。」

從這個意義上講,令狐沖欲求自由,必先獨立。「叛門」是他無法規避的命運。不管在華山派,還是少林寺、日月教,他都得託庇於人,受制於門規、戒律與強權,難以獨立自主,優遊自如。淪為華山派棄徒,雖使他喪失了行走江湖的身份證,卻也掙脫了身份的束縛;無門無派,無依無靠,卻也無拘無束,最終做到了「無父無君」,完全成為一個自由人。

令狐沖對門派的挑戰,不僅在於叛門,還試圖打破正邪之間的城防。要知道武林之中,門派之防,有時竟嚴於宗法之防。最嚴厲的門派之防,自然是正邪不兩立,這體現於《倚天屠龍記》、《笑傲江湖》,便是名門正派與明教、日月教長達數代人的血戰。連張三丰這樣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的高人,都諄諄告誡張無忌,不得加入明教,甚至「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結交」。他曾說「正邪兩字,原本難分」,不想自身卻拘泥其中。

令狐沖雖未加入日月教,卻娶了日月教教主任我行的女兒任盈盈,這好比在宗法社會,與仇家結親,自是驚世駭俗,為名門正派所不容,如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勸說令狐沖:「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為配?何必拋舍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

然而,愛上誰,或不愛誰,正是令狐沖的自由。自由高於正邪之防。令狐沖原本堅信正邪不兩立,後來見到名門正派的左冷禪、余滄海等人所作所為,奸詐兇險,並不亞於日月教,正邪之分便被淡化。「有時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那麼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甚麼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原也算不上甚麼大事。」

令狐沖被視為「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實則他的狂妄,折射了世人的保守;他的任性,折射了世人的拘謹;他對自由的熱愛,折射了宗法社會的禁錮。他與任盈盈以歸隱的方式笑傲江湖,也許足以證實,這個江湖的自由何其稀缺。

強權

令狐沖通往自由之路的最大敵人,當是權力的誘惑。

第一次誘惑,發生在西湖梅庄。任我行要與令狐沖結為金蘭兄弟,並任命他為日月教的光明右使。向問天在一旁勸他,「你若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令狐沖「微覺心動」,卻因任我行的一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毅然拒絕。

第二次誘惑,發生在黑木崖。令狐沖助任我行殺死了東方不敗,任我行再度邀他加入日月教,並親口作保,教主的位置,遲早都由令狐衝來坐。令狐沖再拒,理由是,他已經答允定閑師太,出任恆山派掌門。

第三次誘惑,發生在華山朝陽峰。勢傾天下的任我行,要任命令狐沖為日月教副教主,「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忠心耿耿的教徒立即想出了頌詞:「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副教主壽比南山,福澤無窮!」(這兩句話,對「文革」稍有了解的讀者想必都不會陌生)這一回,令狐沖卻是堅拒。

如果說第一次,令狐沖拒絕加入日月教,還是緣於心中的正邪之防(儘管並不充分),那麼後兩次,他分明已經看淡了正邪之分,而且為了任盈盈,他覺得入教未嘗不可。為什麼最終還是拒絕呢?

在令狐沖眼中,任我行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平生罕見的大英雄、大豪傑,令他大為心折。可是,當任我行打敗了東方不敗,複位日月教教主之後,卻完全繼承了東方不敗的政治學,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令狐衝心想,倘自己加入日月教,每日卑躬屈膝,歌功頌德,「過這等奴隸般的日子,當真枉自為人」;若他當上了教主,像任我行那樣逼人跪拜、阿諛,「如此見辱於人,還算是甚麼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大丈夫」,「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

質言之,這是奴隸政治。

他不願像奴隸那樣失去自由與自尊,更不願像奴隸主那樣剝奪他人的自由與自尊,所以他與日月教的距離,只可能漸行漸遠,他對任我行邀約的拒絕,只可能一次比一次堅決。

黑木崖上,當日月教教眾歌頌任我行、妖魔化東方不敗,令狐沖實在忍受不了,笑出聲來。「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

朝陽峰上,當日月教長老上官雲歌頌任我行和令狐沖,對「壽比南山,福澤無窮」的頌詞,令狐沖覺得十分滑稽,不禁嗤笑。「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意,人人都聽了出來,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

這兩記笑聲,堪稱快意。所謂「滄海一聲笑」,正當如此。

恆山懸空寺中,方證、沖虛與令狐沖密議,以對付野心家左冷禪,沖虛有一論斷:「權勢這一關,古來多少英雄豪傑,都是難過。……今日武林中所以風波迭起,紛爭不已,還不是為了那『權勢』二字。」

令狐沖不愛權力么,書中沒有明言。不過可以斷定,相比權力,他更愛自由。無論強權的壓迫,還是強權的誘惑,都不敵他對自由的追尋與堅守。強權最大的敵人是自由,正如自由最大的敵人是強權。

令狐沖對自由的熱愛,彷彿發自天性。試看他從西湖梅庄的地牢逃出之後:

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黃鐘公他們也已不怎麼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麼都不在乎了。

至此,我才深深體味到,金庸為什麼要說,《笑傲將會》的主題是人性。

2005年3月29日初稿

2016年12月30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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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每次出去講座,都有人讓我談談未來的走勢。我覺得這個問題,只要稍有頭腦和勇氣(無須太多),不難判斷。問詢他人,無非一來尋求印證,二來尋求安慰。然而一旦直言,非但無法給人信心,反而使人愈發幻滅。這於是成為了我最害怕聽到的問題,超過2012年前後聽眾讓我公開評論韓寒。

當未來的幕布一格一格冷酷拉開,沒有人會為預言的精準而欣喜,在紅色與黑色的哀歌聲中,我們提前迎來了自己的哀悼日。對此,如果不能儘快麻醉、催眠自身,那就必須建構更強大的內心與寒冷的外界抗爭。這個冬天將無比漫長,長到讓我們漸漸懷疑眼睛與命運。但是,我們必須相信一些什麼,相信理性與邏輯的力量,相信潛伏於人性的巨大善意,相信真理是時間的孩子而非權力的孩子,相信自由是我們終身的、唯一的事業。

謹以這兩段閑話,作為小密圈的開場白。即日起,這個公號——假如能逃過這一輪已經到來的大清洗——只談歷史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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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羽戈,青年學者、作家。皖北人,生於1982年,2004年畢業於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致力於政治學與中國近代史研究。撰有《從黃昏起飛》《穿越午夜之門——影像里的愛欲與正義》《百年孤影》、《酒罷問君三語》《少年游》《豈有文章覺天下》《帝王學的迷津:楊度與近代中國》《鵝城人物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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