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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與今生,過往的人安息在哪兒里

峭壁萬仞,雲霧飄渺,山風凜冽,劉嵐嵐趴在懸崖邊,兩腿慌亂的勾著山石,死命拉住繩子,絕望地看著丈夫楊建國。

楊建國的眼裡滿是痛苦。

在這山雨欲來的深山裡,這對夫妻已經到了訣別的時刻。

劉嵐嵐的手臂已經僵硬,力氣象被抽了真空,肘關節以下接近麻木。

她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丈夫楊建國腰間綁著繩子,像一片肥大的麻結樹葉,貼在望不到底峭壁上,雖然距離她不到兩米,但她可能已經再也握不到他的手。

他們送兒子到外婆家回來,不知為什麼要走這條近路,不知為什麼要看見峭壁上的一朵紫紅色花朵,不知為什麼她沒有注意,她看花的時候,楊建國把繩子隨便在樹上打了一個結,身子一閃就下去了。

本來山裡人系著繩子,在懸崖間溜一段,採摘藥材和野果,和城裡人下樓梯一樣方便,可是那棵樹咔嚓一聲脆響,就折斷了,那聲脆響象鞭子一樣,持續在抽打劉嵐嵐的心尖。

如果不是她之前一直膽戰心驚抓著繩子,楊建國已經跌進在薄霧裡,上百米深的山谷下都是尖利的石頭,人摔下去,多少條命都摔爛了。

這是半小時前發生的,現在楊建國不敢動,他知道妻子柔弱的手臂,無論如何也撐不住自己一百六七十斤的體重,只能借著妻子的力量,兩手扒住石縫,腳上勉強踩著一小塊微微凸起的石尖,仰起頭看著妻子。

這個高大的漢子看著妻子嘩嘩的流淚,心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從來不肯讓妻子受委屈,看著她流淚,比他自己流血還難受,可是現在,就算他的血流光,也沒辦法安慰妻子。

他們剛剛翻新了房子,胖娃就要上學,三口人在自家的林地里散步,胖娃兩邊拉著手,在爸爸媽媽中間打鞦韆,結婚時種的杉木林子也要成材了,他們商量著要去省城,甚至去海邊看看,這樣的日子,就算再過五十年,兩個人還嫌短,睡覺都拉著手,可是現在什麼都要沒了。

山裡的小路,幾年也不一定有人走,沒有人能救他們,等劉嵐嵐的力量耗盡了,他就會掉下去,再也看不到妻子和又乖又胖的兒子。

他看著劉嵐嵐手臂一陣一陣的顫抖,把一滴要滲出來的眼淚吞回肚子里,大聲說,嵐嵐,放手吧,下輩子我再來找你。

他不怕死,就是忍心不下妻子和孩子過沒有他的日子。

劉嵐嵐堅持不住了,她知道下一刻,自己就抓不住丈夫了,老天爺,你為什麼讓女人的力氣抓不住自己的丈夫啊。

她拚命搖頭,想說建國啊,你掉下去了,我也不能活了,可是怕只要一張口,力氣一泄,還來不及說話,就什麼都沒有了,老天爺,你幫幫我們夫妻,我要救我的男人。

她一點點把頭湊近繩子的末梢,那裡打著小拳頭大的死結,也許她可以用牙齒,這是最後能用的辦法,一點一點地,她終於一口咬住了繩結,霎時丈夫的體重都牽扯在牙根上,牙齷出血了,牙齒都要掉下來,她眼睛看著丈夫,雖然說不出話,可是楊建國懂。

漢子和妻子一起咬著牙,攀住繩子一寸一寸向上。

就在他們有了希望的時候,峭壁的石縫裡,慢慢的爬出一條五彩斑斕的小蛇,醜惡的三角頭上,一雙冷漠獃滯的小眼睛,望望下面的楊建國,又望望劉嵐嵐,伸縮著火紅的信子,爬到劉嵐嵐的臉頰旁,在女人白皙的臉上,狠狠咬了一口,轉身溜進了灌木里。從始至終,女人瞪著眼睛,死咬住繩子,一動也不動。

該死的畜生,楊建國撕心裂肺的吼叫著,邊吼叫,邊終於爬上了懸崖,一把把妻子抱在懷裡。

劉嵐嵐的臉上有兩個紅點,滲著一絲血珠,楊建國不顧一切地想要把蛇毒吸出來,劉嵐嵐想抱住丈夫,想對他說,不能這樣,可是已經虛脫得沒有一點力氣,身子一軟,就昏迷過去。

楊建國望著小蛇消失的灌木叢,眼睛要滴出血來。

這正是夏天的雨季,一陣驟來的大風之後,烏雲布滿西北的天空,下一刻豆大的雨點狠狠抽打著這對夫妻,楊建國橫抱著妻子,瘋了一樣奔跑。

東南方,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懸掛著巨大的太陽,與西北的烏雲對峙,烏雲不斷溢出怪異的陰影挑戰光明與黑暗的邊界,太陽憤怒地燃燒著火紅的氣流,天空被分割成恢弘巨大的戰場,在中間地帶,像更高的宇宙中打翻的一爐鋼水,流動的藍色表面,冰冷近乎透明,幻化著神秘的光影。

劉嵐嵐在丈夫懷裡漸漸醒了,她用力抱住丈夫,楊建國拚命奔跑,回到村子裡,救妻子,村子裡有能治蛇傷的醫生。

沿著陡峭的山脊,男人抱著自己的女人,赤足狂奔。

他的眼裡只有腳下的路,還有暴雨里泛起茫茫水霧的村莊。

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後方斜插在天際的異象。

當天的川陝晚報報道,在洛坪縣葯子梁一側的牛背頂,午後的大雨中出現了佛光,很多人拍下了照片,在一側是烏雲,一側是紅日的暗藍色背景下,一個披髮穿長袍的高大男子橫抱著一個白衣女子,斜斜佇立在離亂的天空中,下方山巒飄渺起伏,宛如一池霧中睡蓮,影像如此的真切,彷彿能分辨出他們山風中飄動的長襟,甚至還能看見在男人身旁,斜插著一條丈八長黑黝黝的鐵槍,一巴掌寬的鴨嘴型槍尖閃著冷光。

那種感覺,就像老天爺在南天門上掛了一張新潮的動漫招貼畫。

這幅照片被微博微信不斷轉發,引發了人們巨量的熱情和爭議。

當地一直流傳,幾百年前,一對男女流落在深山裡,男人武藝高強,使一條鐵槍,披荊斬棘,與當地土匪惡霸、妖魔神怪苦鬥,在狼煙四起的亂世,保護著女人;女人憂鬱美麗,有傾國傾城的容貌。

人們說,他們在生的時候,歷盡苦難,互相扶持,終生不渝,卻不知為什麼,最終沒有結成連理,抑鬱的魂魄留在那裡,每次看到世間的男女生死離別,魂魄就想到了自己,現身出來嘆息凝望。

當人們知道楊建國和劉嵐嵐的事情,很多人相信,就是他們夫妻的生死訣別,召喚了這對可憐的魂魄。

也有人說這對男女臨終前,山盟海誓,不管死後到了哪裡,一定要在轉世之前,再見一面,商量投胎的時間地點,做一對真正的夫妻,象常人一樣白頭偕老。

當地古話說,三官廟,三尺三,三百年後見蒼天,講的是這對男女三百年後要投生,這次顯靈,是他們投生前的相聚。

但這句古話是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卻沒人分辨,也許到現在正好是三百年了吧。

很快,就有製片人看中了這個題材,已經聯繫了導演,要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在一個人人都在想往愛情,但無處尋覓的年代,這實在是一個有潛力的故事。

川陝市和周邊所轄各縣的繁華街道上,都樹起了海選演員的廣告,背景就是被瘋轉的佛光照片。

在洛坪縣三生石鎮楊家灣,楊建國和兒子胖娃一左一右,晝夜伴著劉嵐嵐,三口人手拉著手,劉嵐嵐昏迷的時候,他們拉得更緊,可是這有什麼用呢?

村子裡的醫生說,劉嵐嵐活不過三個月。咬她的那條小蛇,是山裡難見到的毒王,名字叫黃婆釘,就算五步蛇和眼鏡蛇,也要躲著這個畜生,它咬了人,誰也救不了。

如果是男人被咬,當場就蹬腿沒了;這個畜生喜歡女人,如果男人和女人一起,它肯定咬女人,女人中毒後,每天都會昏迷一次,開始只是幾分鐘,隨後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不要到三個月,就會昏迷一整天,這一次將不會再醒過來。

醫生也陪著流眼淚說,多吃些好的,你們一家人,把三個月當三年過吧。

隨後劉嵐嵐就像村裡醫生說的一樣,在床上說著說著話,就沒聲音昏過去了,或者站著站著,身子一軟就昏過去了。

楊建國和她去了川陝和省城的大醫院,都檢查不出有什麼問題,猜測是先天的血液毛病,白細胞本來是保護紅細胞的,現在卻吞噬紅細胞,造成間歇性大腦缺氧。

在川陝市第一醫院,一個姓關的醫生,眼看著劉嵐嵐正在量血壓,忽然頭一歪,昏迷在楊建國懷裡,他小聲對楊建國說,我本來不該說這樣的話,但咱們都得相信,確實有些解釋不清的事情,人有時只能靠自己的命,醫生沒有辦法。

楊建國回家後,要把房子賣了,地賣了,去上海、去北京看病,劉嵐嵐抱著娃說,不,給娃留著,我不能走得不安心。

楊建國五尺多高的漢子,以前走路穩得像重型坦克,現在去給妻子倒水,門檻也能絆倒他,他一跤跌倒,劉嵐嵐心疼地過去扶他,就在這個時候又昏迷過去,軟倒在他身旁,五歲的小胖娃哇哇地在父母身邊大哭。

這次劉嵐嵐兩個多小時才醒過來,楊建國擦一把眼淚,說嵐嵐啊,咱們一家三口人出去旅遊吧,你這一輩子,還沒出過省呢,下一輩子,不知道投生到哪裡,咱們去看看草原,看看大海。

劉嵐嵐搖搖頭說,建國,我們就在家裡,哪裡也不去,我喜歡這個家,這四間瓦房是我們兩個一塊磚一根木造起來的,是我們娃以後要娶妻生子的地方,我多看這裡一眼,心裡就多一分歡喜。你去買一個攝像機,把咱們每天在一起的時間都錄下來,再複製一份,以後你們看一個,燒給我看一個,讓娃知道,媽媽想他,捨不得他,也讓我下輩子還記得這裡,不管投生成什麼,都來看你們。

她凄然看著父子兩個,又嘆口氣說,就怕等我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過去多少年,也許那時候,這裡已經變成荒草甸子了。

楊建國說,我們一輩子也不走,我死了就埋在這裡,我要告訴娃,他和他的孩子也不走,房子舊了就翻新,就在這裡等你。

小胖娃抱著媽媽的腿,哇哇的哭個不停。

劉嵐嵐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昏迷的時候,爺兩個一左一右伴著她身邊,攝像機緩緩記錄著。

這天村長陪著一個叫洪英的人來到他們家,也跟著唉聲嘆氣,然後就問那天發生的事情,楊建國因為洪英是省城裡來的,聽村長說是非常有本事的人,特別懂科學,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樣,盼著有什麼奇蹟,除了奇蹟,已經沒有什麼能救這個家了。

可是洪英了解完了,沒有再問劉嵐嵐的病情,反而問他們,信不信佛光是幾百年前的男女顯靈。

楊建國大失所望,才知道人家關心的是另一回事,沉默半晌說,也許是吧,他們活著時有情有義,就算死了也是有情有義的。

洪英搖搖頭說,佛光應該就是你們的影子。

楊建國不吭聲,現在說這個,是與不是,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洪英本來想請楊建國橫抱著妻子拍一張照片,這樣很容易與佛光的照片對比,他甚至想說,趁現在劉嵐嵐還在,做些貢獻,可是看著楊建國黑沉沉的臉色,滿臉不停打顫的橫肉,張張嘴,沒有說出口。

他剛剛從北面十字坡村過來,在那裡吃了虧,被村民追打,如果不是政府的人搶得快,他下半輩子很可能就生活不能自理了,山裡人認死理,下手狠,他算長了見識。

不過他臨走時,托村長給楊建國一些錢,說是只能幫到他們這些,楊建國和劉嵐嵐想都沒想,就讓村長給他匯了回去。

在佛光出現一個月後,國內著名的反迷信名人洪英做客省電視台,他剛剛從洛坪調查回來,受邀講解這起靈異事件,欄目的名字叫深山佛光之謎,晚上八點本省新聞結束,烏哩哇啦一通廣告,洪英板著臉,跟著油光水滑女扮男裝一般的主持人,出現在腦白金贊助的奧秘想破頭演播室里。

主持人有點象激素嗑多了,情緒比較亢奮,臉頰比較潮紅,因為除了和洪英唱的這齣戲,他還暗暗捏著另一場好戲,隨時來秒殺洪英這副牌,這場戲知道的人不多,不但觀眾不知道,洪英也不知道,而主持人自己也只知道這場戲的上演時間,這由他掌握,但劇情發展,連他也不知道,憑他猜測,可能很暴力。

但他還是必須做一些無聊的事,首先簡單介紹洛坪佛光事件,雖然他相信這純粹多餘,別說本省的人都知道,就算全國,地球人......。

白天他在研究背景資料時,發現國外的一個超自然現象教派的網站里,已經把佛光圖片登得高高的了。

介紹完,他開始做沉思狀:「鬼神之類,離我們現實生活太遙遠,那麼是不是一種天然錄像,雷雨激發了以前這裡的場景,在雲層中再現呢。

無論如何,這幾幅圖如此逼真,如果單是用自然的巧合來解釋,只怕難以令人信服,洪老師你怎麼看?」

洪英還是在楊建國家出現時的一身戶外裝束,他五十左右年紀,中等身材,灰白短髮,兩眼炯炯有神,他的祖輩曾經是北京天橋有名的雜耍魔術藝人,他家學淵源,在這方面也很有功底。三十五歲以前是一個科研機構的研究員,後來下海成立超自然對抗工作室,專門和一些號稱身懷異術的大師放對。

雖然想掀翻他的力量也不小,可是他科學功底紮實,能徵用大量的科技手段,又有政府方面的人脈,再加上對民間的各類雜項戲法精熟,有些大師就算玩戲法,都不是他的對手,結果越是有人和他斗,他越是名聲大,反而成就了他。

可是說實話,他真不讓人喜歡,因為在他說來,科學解釋一切,世界上原本奇異的事,都無聊得象一杯打了科學蛋花的溫開水。

主持人雖然早已不懷好意地捏著一副備用牌,隨時準備給洪科學打一個大岔,但他也有僥倖心理,希望憑自己的力量,做一次拯救未知世界的英雄,讓洪英改惡從善,給善良的人們留點想像空間,實在不行,出個題目難住他也好,總要和他斗一斗。

但洪英從不在意擊碎別人的夢想,這次也沒有例外,他先是絮絮叨叨地講起光折射,這無疑勾起無辜同學們的初中物理噩夢;然後講到他尋訪了楊建國夫妻,證實他們果然在佛光產生的時候,正沿著山脊奔跑,當然光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到天空,然後就......,總之萬物由此產生等等。

最後念念不忘地說,可惜沒能拍一張楊建國抱著妻子的照片,男人健壯,女人漂亮,一看就知道,和照片一模一樣。

可能想起了那對平凡的小夫妻,還有他們絕望的眼神,尤其想到他們把錢退回來給他,他也忍不住苦著臉沉默起來。

主持人搔了搔頭,鬱悶地想,糟糕,這老傢伙又要上蛋花湯了,可還是不死心地說,洪老師,你確定佛光,不是前人留下的影子嗎?好多人都為他們感傷呢,您這真有點傷人。

洪英嘆了一口氣說,我也很遺憾。

可是洪老師,他們的衣服呢?看起來真心不像現在的衣服,還有那根鐵槍。

洪英一點也不體諒他的心情,固執地搖搖頭,展示出一張自己在山脊上拍的照片,在他的一側,有一顆丈八高的鐵杉,他說,這就是那條槍,山上這樣的槍到處都是,至於衣服,我看沒什麼特別,說是長袍,可其實是雲彩。

「可是目擊者說,這樣的佛光,並不是第一次出現。」

洪英不緊不慢的說,峨眉山的佛光,也不是一次兩次。

有點不知道的事,你會死啊,主持人暗暗咒罵著,他氣急敗壞地說,好吧,好吧,看來每次佛光出現,都得發生一件楊建國夫妻那樣的事,這未免太巧合了。

洪英笑笑說道,這只能說明,那一帶的地理環境,可以多次產生佛光這樣的物理現象。

「可是,有人說,每次佛光都一模一樣,難道每次都是楊建國他們?」主持人繼續追問,他已經決定,這是最後一個佛光問題,再若是不爽,就放大招,給洪科學開開眼界。

洪英露出一絲不屑,他沒有正面回答主持人,岔開話題說道,我這次去洛坪,除了佛光,其實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很有興趣。

楊建國他們的村子在葯子梁的一側,在另一側村子裡,村民正熱衷於相信一個叫無雙界門的方術門派,他們把加入無雙界門稱為入教,據說入教後,可以回想起前世,我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聽說這件事,當然要去看看。

好奇心很重?主持人暗暗好笑,好勝心很重還差不多。

既然已經決定馬上就放大招,他很真誠地說,如果是我,也要去看看,能給孤獨而荒涼的人生帶來希望的,可能唯一就是前世的傳說。反正真誠這玩意,用起來也沒什麼損耗。

洪英以同情無知者的眼光,看著主持人淡淡地說道,「很可惜,我們這個時代的所有傳說,都是騙局。」

主持人有點誇張的哦了一聲,看來很有感觸,洪老師這樣講,我一點也不奇怪,以現代科學的觀點來看,轉世當然是騙局。

他邊這樣說,邊暗暗想,我給你機會了,給你機會了,這是你逼我的,來吧,上套吧。

洪英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繼續說道,村民們可不這麼想。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幾塊經過簡單處理的傷口,苦笑著說,當我和他們談談轉世的時候,他們就送給我這個。

活該,支持人暗暗嘀咕了一句。

看著主持人捉摸不定的目光,洪英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不相信他們話,結果就是這樣。」

主持人有點明知故問的樣子問道,洪老師是說,無論轉世還是佛光,我們都不能相信這些村民的話?

洪英糾正道,我是說,當他們被誤導的時候。

被誰誤導?主持人成功誘敵深入,興奮地問道。

方士,洪英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方士?是誰?」

洪英陷入沉思,顯然,即使對他這樣一個旗幟鮮明的人來說,這個問題也不好回答。他考慮良久,有點謹慎的答道,這些人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他們都是些自稱有奇能異術的人,中華歷史有多少年,方士就存在多少年,總之他們一直在用神秘主義,誘導人們的行為,甚至想影響歷史。

電視機前一些人,敏銳的注意到,洪英把之前的誤導一詞換成了誘導,是不是他認為,方士中的人也有區別,有人行善,有人為惡?

他們還來不及多想,主持人緊接著問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方士都是一些故弄玄虛的人?

洪英沉默著,沒有急於回答,他感到主持人似乎想要自己說出某些話。

他知道有千百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等待回答,也許接下里就是一個陷阱,或者是一個挑戰。

一個對整個方術界的挑戰。

玩個別的大師他不在乎,不玩他們,洪英吃什麼?

就像三流女星定期和某人秀恩愛,再和某人十指緊扣,再和某人深夜酒店兩小時。

可是多人同時玩,就重口味了。

主持人換了一種方式問道,那麼方士是怎樣讓村民相信呢?方術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有袁天罡、李淳風那樣的人,或者是左慈那樣的人?

洪英終於下定決心,他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沒有見過有什麼方術。

主持人笑道,和你玩方術的,都被你送監獄了。

呼叫,大招已經發出,請回答。

「不一定。」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起。

好,主持人正襟危坐,已經準備觀看大招的特效畫面了。

洪英詫異了一下,但他經歷過的風浪數不勝數,早嗅出一點陷阱的味道,雖然有些驚異,但也不在意,微笑著對主持人說,想不到這裡還有別的朋友。

他不在意,可是觀眾們卻不買賬,有人在洪英微博上問,你怎麼做托啊?來的是誰?我猜是范家堂。

范家堂和洪英一樣,也是一個臭名昭著的純科學工作者。

但洪英現在看不見微博,但他也有問題,他想問的是主持人,你是不是卧底?和老洪玩無間道?

主持人見洪英望著自己,微笑著解釋道,隔壁有一位自稱是方士的朋友,也是這次節目的嘉賓,看來對洪老師的說法有意見。

這個主持人果然早就知道,他至少是半個卧底。

不過洪英微笑著說道,有意見沒關係,那麼你持何態度?

主持人平靜地回答道,媒體工作者只要見證事實。

確實,他只要旁觀。

大招很兇險,圍觀需謹慎。

好,有一個見證事實的人在場,總比打悶棍要好。洪英輕鬆地說道,就請剛才說話的朋友進來吧。

一個清瘦俊朗的年青人,一身白衣如雪,走進電視畫面里,主持人剛要介紹,他擺擺手說道,各位電視機前的朋友,我叫林清白,是無雙界門弟子,負責陝甘川渝四省的教務,久仰洪先生大名,聽說洪先生日前在洛坪尋訪無雙界門未果,今天特地來回訪洪先生。

洪英不動聲色的說,原來是無雙界門的師傅,今天給大家帶來了什麼?

林清白淡淡說道,那要看洪先生要什麼,剛才洪先生說從來沒有見過什麼方術,請問在你眼裡,什麼才算方術?

洪英道,按你們的說法,常人無法解釋之術,勉強可以叫方術。

林清白道,洪先生是不是常人?

洪英道,勉強算個常人。

林清白道,那很可惜,你可能看不到什麼,方士有方士的原則,方士不與常人斗方。

洪英哈哈笑道,但和我斗過的方士並不少。

林清白輕蔑地說道,那些人算什麼方士。

洪英道,他們自稱役鬼通神,能不叫方士?

林清白冷冷說道,未免可笑,本以為洪先生是大有道行的人,原來不過如此。

洪英微微一笑說道,那以林先生的看法呢?

林清白負手而立,朗然說道,如你所說,能常人不解之術,是為方士。

他挑釁地端詳著洪英,深為不能與洪英一戰而遺憾。

「可惜,可惜。」

主持人擊掌笑道,觀眾朋友們,他們說的精彩,可是我們最想知道的是,究竟有沒有方術,看來林老師有難處,斗是斗不得的,幸好林老師只是不可與常人斗方,並非不可顯露方術,對嗎?

林清白道,主持人有什麼好主意,我非常樂意配合,互相長長見識。

洪英道,斗方我不會,但長見識是會的。

主持人道,那就請林老師小試牛刀,展露一項方術,然後洪老師品評,解釋得出,就是方術,解釋不出,就是兩位老師的一個玩笑,如何?

兩人都沒出聲,此時的矜持就是默許。

電視機前的人,開始以為這個插曲只是欄目的噱頭,後來看兩個人聲色俱厲,才漸漸品味出妙處,一時興趣大漲,算是遂了主持人的心愿;更有一些知道內情的人,甚至本身就是方士或者洪英的同盟,知道等下的節目雖然輕描淡寫,但林清白在方界聲名顯赫,洪英是反神秘文化的代表人物,事關方士在社會中的正名與否,不由暗暗捏緊拳頭。

兩人各據長桌的一角,看起來儀態悠閑,但心中都暗暗掂量著對方的分量。

主持人道,為了公平,這個題目看來非我出不可,我對方術所知有限,兩位老師就奉獻一場耳朵識字之術如何?此乃洪老師成名佳作。

林清白道,如此兒戲,只怕有辱洪先生法眼。

洪英開始成立超自然對抗工作室的時候,各種人體特異功能大行其道,其中尤以耳朵識字最為人津津樂道,各種不知情,各種字跡,各種耳朵貼在封好的信封,各種玄妙表情,各種成功。

洪英逐一挑戰各種神童大師,用本身的魔術功底,戳穿各中的奧秘,無非都是天橋雜耍的戲法翻版,他今天的聲譽,確乎是由此奠定的基礎。

略一沉吟洪英說道,越是兒戲,越是容易敗露。

林清白道,如果洪先生也認為,包治感冒的才敢稱杏林國手,我們不妨一試。

洪英道,林先生想要為我們展示這個方術?

不錯,林清白傲然答道。

好,洪英道,你的門道如何?要紅紙還是白紙,寫字鋼筆還是毛筆,指定誰寫?距離你多遠?怎樣封裝?

林清白擺擺手道,悉聽尊便。

洪英略感詫異,他見過號稱擅長此術的大師無數,都要在紙筆或者寫字者或者封套上做文章,最後殊途同歸,其實都為的是偷窺兩個字,看林清白如此滿不在乎,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

主持人說道,這裡就有紙和筆,我來寫如何?

洪英點點頭,他雖然懷疑主持人是半個卧底,但玩魔術他是行家,自信在自己的眼光注視下,就算他們事先串通也做不出手腳,只要一個凌厲的後招,就讓他們翻船落水,所以大度地說,林先生有什麼意見?

林清白冷冷的說,依我看,第一,字由洪先生親自來寫;第二,洪先生隨便在哪裡寫,怎樣寫,怎樣封套,只要在寫完後三十秒內親自拿給我,我就說出洪先生寫的是什麼,洪先生有什麼意見?

主持人對兩個人左看看又看看,興奮的對外面喊道,拿牛皮信封來,要最厚的那種!

他今天非常開心,雖然林清白在隔壁的突然出現,確實是他的安排,但那是林清白走了上層路線,是領導的交代,他本來還有些不滿,搶他風頭,壞他名聲,現在經過他的周旋努力,壞事變成好事,一個溫開水蛋花湯的節目,變成了招招到肉的麻辣燙,哈哈,收視率肯定是相當的好。

為了渲染現場的火爆氣氛,他大呼小叫,不絕於耳。

「我們看到洪老師開始寫字,他一點也沒有遮遮掩掩,而林老師瀟洒的背過身去,兩個人都這樣的氣度不凡,我感覺正在見證兩位當世高手的對決。」

「好了,現在洪老師寫完了,他摺疊好放在信封里,正在按照事先的約定,在三十秒內給林老師,現在我按下秒錶,1、2、3,他們突然僵住了,怎麼了?一起被按了暫停,可是林老師還沒有接過信封,讓我看看,確切的說,他們的手還有三到五公分的距離,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內力比拼嗎?我向前一點,看看能不能感受到壓力,我得小心,別受了內傷。」

「噢,洪老師動了,可是他並沒有繼續交出信封,他怎麼在扭脖子,他的脖子經脈出了問題?他持續的扭動脖子,調整身體的重心,林老師也在動,兩個人就像開了電門,象水鳥一樣笨拙的求愛跳舞,可是他們兩個大男人,這舞姿實在是重口味」

他語速超快,正在叫嚷不停,洪英突然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啪的摔碎在地上,一聲脆響,兩個人所有的動作停了下來,各自回到座位上,林清白仍然一臉傲慢,而洪英也神色泰然,好像他們都贏了一樣。

主持人吁了口氣,驚訝的說,三十秒,正好三十秒,難道你們也在卡著秒錶嗎?可是林老師還沒有拿到信封呢。

林清白搖搖頭說道,我根本不必拿到那個信封。

主持人吃吃的問道,那麼你的方術?

林清白冷冷的說,我的方術,要洪先生怎麼看。

洪英道,林先生,你確定你剛才是方術?

林清白反問道,你以為是什麼?

洪英道,我剛才左手把信封交給你,身體右傾,頭部昂起,你目光呈三十度角注視我的額頭左上髮際線區域,你在做什麼?

林清白淡淡的說,這是你要回答的問題。

洪英道,我調整姿態,左肩上揚,頭部左傾向下,你隨即以目光呈十五度俯角注視我的眉間偏左區域,又是為什麼?三十秒時間裡,我調整了七個姿態,你也調整七個姿態,我說的沒錯吧。

林清白揶揄道,只不過配合你跳舞而已。

洪英道,每個人每一時刻的身體語言,都在展露腦部活動的弱點,就算小孩子,也知道這個道理,你剛才利用我身體姿態的空隙,窺測我保留在大腦短時記憶中腦電波,還原成圖像,短時記憶沒有意識看守,比較容易窺測,但卻只有三十秒鐘的容量,這就是你要我三十秒內面對你的原因,現在,有關字跡的腦電波已經進入我的長時記憶,你再想看到,就沒那容易,這是科學,不是什麼方術。

林清白道,什麼短時記憶長時記憶,你是自作聰明。

洪英嗯了一聲,你可能是不懂這種稱呼,但我如果說度、休、那羅各界,你就該明白了,無非是個叫法,沒什麼區別。

林清白冷冷道,你知道度、休、那羅界,那你也算個對手。

洪英道,但你仍然是故弄玄虛。

林清白哼了一聲道,何必廢話,你只要解釋,我是怎樣把你的腦電波還原成圖像?

洪英搖搖頭說道,不急,還是先看看你識字的水平吧。

主持人說,是啊,林老師,所有觀眾都在關切著答案,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林清白沉吟了一下,他向來注意保持自己的風度,揮手說道,我不習慣用鋼筆,請拿毛筆來。

主持人恭維道,林老師是傳統文化的大家,方術、書、畫三絕,聽說你的書畫源自明朝才子唐伯虎,是這樣的吧。

林清白道,書畫乃小藝,在我只是為修習方術的工具而已。

他拿起筆,把白綢子唐裝在腰間掖了掖,拉開架勢,龍飛鳳舞一揮而就,寫下一個萬字一個長字,冷笑著看著洪英。

洪英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你看到了,可是這不是全部。

他緩緩從信封中抽出白紙,上面果然寫著斗大的萬和長,在兩個字後面,卻是一個七扭八扭的古怪圖案,

林清白道,我知道不是全部,可是剩下的並不是字,我們講的是識字,對嗎?

洪英笑道,那怎麼不是字?只不過是個錯字而已,你大腦感受器已經預先設定追隨信息的格式,所以錯別字在你眼裡就變成了亂碼。

林清白慢慢說道,如果不是你最後的干擾,我還是可以鎖定剩下的部分。

洪英道,那時你已經知道在短時記憶中無法取得全部信息,心浮氣躁,忘了你們所謂方士的原則,準備強行突破我的意識防線,進入我的長時記憶,我摔碎杯子,只不過提醒你,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自食其言而已。

林清白冷冷的說,謝謝你的好心,不過你還是沒有回答我,我是怎樣進入你的度界,怎樣識別出萬字和長字。

洪英淡淡地笑了笑,他拿出手機問道,這是什麼?手機,你知道手機可以通話,可是你知道手機是怎樣把電信號解碼成聲信號的嗎?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不管知道不知道,手機就是科學,不是方術。

林清白道,是什麼不是什麼,主持人和觀眾自有定論,我倒是很高興認識了洪先生。

他兩眼緊盯住洪英,繼續說道,你對我所行的方術甚為了解,我看,你也不算是常人吧。

洪英道,並非我不是常人,無非你林先生也是平常人罷了。

林清白道,如果我理解不錯的話,你在說,你若是常人,我也是常人;而我若是方士,你也可以稱為方士,對嗎?

洪英道,你完全可以把我看成所謂的方士。

林清白目光炯炯的說道,好,這句話,請主持人做個見證,以後咱們好見面。

洪英道,沒有關係,上千萬的觀眾在看著。

主持人道,兩位是不是常人,我不知道,但兩位都是我的老師,讓我開了眼界,想不到佛光引出的話題如此深奧,如果不是時間有限,我真希望兩位老師能再多交流學習,也讓我們一窺一個不為常人所知的世界。

他這樣講,顯然傾向於認為,林清白佔了上風,因為他畢竟做出了常人無法解釋,甚至洪英這樣的人物,也無法解釋的事情,至於所行的是不是方術,那就不是一個媒體人關心的事情了。

其實這恰恰是重點,如果承認這一切都包含在科學領域中,那洪英根本就不必與林清白較量,他對抗的是裝神弄鬼,可是兩個人互相挑戰,既然已經開始,本來是公事,可是在林清白這裡卻埋下了種子,結下了私仇。

這也是洪英做事不留餘地,過於高調的結果。

林清白望著他說道,下個月易學大師易群子在省府大學開課,高等學府博達廣續,智者雲集,不知洪先生可有雅興蒞臨?

他心性高傲偏執,雖然很多人覺得,這一場較量,他佔了上風,但他卻為沒能徹底擊敗洪英而耿耿於懷,他是無雙界門負責陝甘川渝四省傳教佈道的大分主,所以做完節目,馬上電話打給洛坪的無雙界門弟子,吩咐他們去找楊建國夫妻,想辦法救治劉嵐嵐,如果成功,可以狠狠嘲笑洪英的無能和冷漠,就算真的無藥可救,也可以藉此機會,把無雙界門的勢力翻過葯子梁,向南發展。

這幾年,在他的指揮下,葯子梁以北的幾個村鎮都建立了無雙界門的據點,有些村子的入教人數超過七成,教主十分滿意,要他再接再厲翻過葯子梁,向南繼續發展,但經過幾次嘗試,都沒有落下腳來,葯子梁以南的村子,似乎對他們的教義充滿不信任,甚至帶著與生俱來的敵意,所以幾次派弟子過去傳教,都沒什麼人搭理,再往南的幾個村子,提起轉世,不是被人嘲笑,就是被嗆得灰頭土臉,就像接種過免疫一樣。

過了幾天,無雙界門弟子緊張地報告說,他們已經去過了楊建國家,那個女人被黃婆釘咬到了,沒有救,只好等死,他們主動要為她做法事,那個她男人是愛她愛得瘋了,雖然沒有馬上同意,但也沒有拒絕。他妻子昏過去的時候,一直追問怎樣知道她轉世在哪裡?什麼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無雙界門的弟子告訴他,要想知道這些,就得入教,這是教內的秘密,不能外傳,那個男人抱著頭,蹲在門檻上,闊大的肩背一抽一抽的,說不出話來,看樣子,在這樣巨大的悲傷壓力下,他很可能會成為葯子梁以南第一個發展的教徒。

林清白冷笑說,你們倒是很有信心,可是我看不要那麼樂觀,得用力刺激他。

告訴那個男人,轉世投生就像蛇蛻皮一樣,沒那麼容易,要想他老婆少點煎熬,少點抽筋扒皮的苦,就得入教;他不想老婆轉世之後記得前世?不想要她再轉世成個女人?

這些要一遍遍說給他們聽,現在你們能搭上話,這就是好事,要做好他們猶豫不定甚至拒絕的打算,切不要半途而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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