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正：阿爾法圍棋隨想

1986年香港中文大學授予吳清源文學博士。2017年5月，當年撰寫讚詞的陳方正（左）與江鑄久（右）在香港見面。

阿爾法圍棋隨想

文 | 陳方正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名譽高級研究員、前所長）

1986年香港中文大學頒授榮譽文學博士給吳清源先生，我躬逢其盛。在當眾宣讀的讚辭末尾，我說：「電腦已經成為西洋跳棋強手和國際象棋好手，它的圍棋技術雖然還幼稚，但??在飛躍科技的推動下，電腦能力的極限是無從預測的。」果不其然，20年前電腦「深藍」就戰勝了國際象棋冠軍卡斯帕羅夫。去年阿爾法圍棋橫空出世，以大比數戰勝李世石而震撼世界。其時我恰好在編散文集，自不免在這篇讚辭的後記中將這天大新聞和陳年往事相提並論，而且，像大多數人一樣，不能不承認，「人工智慧的時代正迅速來臨。」

剛剛過去的5月烏鎮圍棋大會無可置疑地證實了這個想法。看著那個還不滿20歲的陽光小夥子發表豪言壯語，沉著拼搏三天，然後流下英雄淚，接受了無可否認也無可逆轉的現實，聽著眾人千篇一律的安慰，說什麼無論結果如何都是人類的勝利等等，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哎呀，這個大會其實還是應該像原來計劃的那樣，在萬物更新的4月舉行！為什麼？詩人艾略特不是有名言「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嗎？那首《荒原》第一節題為「埋葬死者」，第二節還是「棋戲」呢。當然，現在講這些話，是十分不合時宜的。正如王國維所說，我們中國人總是喜愛歡樂，不願意麵對悲痛愁苦。然而，烏鎮之會底子里卻不折不扣是一幕悲劇，而且是叔本華所說的第三種，亦即最深切的悲劇。它既不是由邪惡之人也不是由盲目命運造成，卻是生於無可避免、勢所必然的衝突——而且還是由人類與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機器之間的衝突。倘若我們真正關切人類未來命運，那麼對它是不能夠視而不見的。

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寫成於1932年，他將心目中的未來新天地放在2540年，即六百年後，殊不知，書中提到的那些技術、體制、控制手段雖然好像神奇，其實在他之後短短六十年就已經逐步出現。上世紀90年代《科學美國人》對電腦發展作了一個粗略估計，認為它將在2015年左右獲得人類智能的初步特徵，到2050年則將全面和非常接近人類。他們的估計也許要比赫胥黎準確一些，但從烏鎮所發生的，而我們僅僅兩年之前還完全不能夠想像的巨變看來，它仍然很有可能被實際進展所大幅度超越。

當然，那並不意味機器會統治世界——不，人類仍然會指揮電腦，控制機器，仍然會是主宰。真正問題是，獲得了上帝般能力的人，他所必須做的工作自然大幅度減少，甚至完全消失。倘若那一天居然來臨，那麼不再需要工作，因此也不必再修鍊和努力的人還有什麼價值，還如何獲得生存意義呢？人類辛勤建立的文明和文化，不是有可能變為一片荒原嗎？那不也就符合了熊彼得所謂「創造性毀滅」的最深層意義嗎？這個邏輯結果令人不寒而慄，因此也是我們所必須誠實面對和深思的。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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