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砸死的四個男人

文：宋傳恩

被砸死的四個男人

聽來的故事，後來，我把它改成小說發在一家刊物上。

這是一條小路，文學家們喜歡形容，稱為羊腸小道。確實很形象，路窄且彎曲。每逢耕種季節，小路便消失在犁耙之下。不久，小路又會在人們的腳下隱隱出現。附近村莊的人們趕集，走小路會近許多，正是這條小路屢禁而不能消失的原因。

小路的東邊是瓜地，瓜地中有一小屋，那是看瓜人留下的。一年之中，大多時間，小屋是孤獨的。像鰥寡老人，風燭殘年，偶爾會有野貓在這裡叫春。一到夏天，小屋有了生機，看瓜人種瓜、理秧、賣瓜、看瓜。

小屋的東南角有棵大柳樹，樹下散落著幾個墳頭。人死安葬時，孝子們把柳棍做成孝棍埋在土裡，柳棍生根、發芽，最後長成大樹。柳樹橫枝斜出，枝繁葉茂，籠罩著一畝多的濃蔭。它已是一方土地的標誌，一說大柳樹，人們便知道何處。柳樹已存活多少年，講故事的人不說，我也不知道。

故事與小屋有關，與暴雨有關，沒有雨，小屋永遠不會成為關注的焦點。

那天正逢集，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向集市。誰也沒有想到，這樣晴朗的天會下雨。臨散集時，雨越下越大，如瓢澆一般。

五個人避雨跑進小屋，四男一女，都是附近的村民。剛開始時，大家互相說話閑扯，不久，便默不作聲，恐怖氣氛在小屋內瀰漫開來。暴風雨中，雷聲一個接一個，圍著小屋滾動，而且越來越響，似乎想把人間的一切都撕裂。先是雷劈下半片柳樹，那一團柳枝在暴雨中擰動。接著又是一聲霹靂，小屋被劈去一角。五個人擠在牆角里，驚恐萬分。雷聲震擊著小屋，人們覺的可疑。有人說，雷是對著咱來的，看來龍要抓人了！他的話得到大家的認同。

有人說，雷對著咱，哪有人做了虧心事，誰做了，誰出去，別叫大家都跟著死。

先是一陣沉寂，接著每人都聲稱自己老實本分，甚至包括自己的家人，從未做過對不住別人的事。好人、壞人臉上都沒有標誌，做了壞事，自己不說，別人不知。何況，此時事關生死。

有人想出辦法，既然沒人承認，各人往外扔自己的草帽，龍抓走誰的帽子，誰離開這個小屋。

草帽一個個扔出去，都趴在雨水裡。輪到女人扔草帽時，她的草帽剛一出手，被風旋向遠處。女人楞住了，大家都楞住了。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眾人叫她出去，她卻緊緊抓住門框。有人掰她的手，有人推她的腰，還有人踢了她一腳。終於，她被眾人推出去。接著，雷聲響起，她倒在泥水裡掙扎著。她沒有想到的是，身後的小屋轟然倒下，四個男人被砸死在裡面。

對四個男人的死，村民們多不理解，他們知道，這四個人都是為人本分的庄稼人。有人問，他們要是不把女的推出去，還會被砸死嗎？沒有人回答。

鐵匠王一摸

王一摸，是一個人的外號，他真名叫什麼，沒有人能說清。他長的什麼樣子，是高是矮？是生活在四十年代，還是五十年代？我無從知曉，只知道他是個鐵匠。

常常提起他的，當然是老年人。特別是在麥收的時候，人們散坐在地頭，從鐮罐子里撈出來一些水撒在磨石上，沙沙地在磨鐮。此時，王一摸便出現在人們的話題里。老人們頭點著，一臉的敬仰。正是老人的神情，讓我記住了王一摸的名字。在幾十年的大浪淘沙中，他依然沉澱在記憶的河流中。

我問過許多人，想知道他是哪個年代的人。當我決定要了解這個人時，已意識到為時已晚，認識他的人早已作古。但有許多人依然知道他的古怪行為，這使我寬慰許多。

在幾十年中，作為一個鐵匠，能讓人記住他，肯定是他精湛的技術。其實，人們記住的，是他的古怪行為，因為古怪，他得了一個雅號：王一摸。

麥收季節到來，王一摸粉墨登場了，他所表演的地方是集市的街頭。賣鐮刀的鐵匠常常聚在一起，面前一塊破布，鐮刀一排排擺在上面，為吸引過往的人們，有人相互敲擊鐮刀。王一摸的出現，是他們最掃興的。

他與別的鐵匠不同，把裝鐮刀的口袋放在面前，坐在地上。然後，他掏出煙袋，用煙袋窩在黝黑的煙袋裡挖一陣，點著，透過縷縷青煙看著街上的行人。行人來來往往，不認識他的人絕想不到他是賣鐮刀的。很快就有人圍過來，顯然，有些人就是專門等他的。

他們把錢遞過來，王一摸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鐮刀遞過去，交易幾乎在無聲中進行，從無什麼討價還價。這些人都是他的回頭客，看來，他們對他非常了解，也非常信任。如有人接過一把鐮刀，看看，要求換一個，王一摸會一把奪過，隨手把鐮刀扔回口袋裡，臉扭向一邊，不再理會面前的顧客。顧客一臉茫然時，會有人捅捅他，挑什麼，他是王一摸！

他的鐮刀個個鋒利，正如甘蔗，根根甜。王一摸的綽號由此得來。

幾十年來，逝者多矣，隨波逐浪，了無聲息，人們卻記住了他，一個鄉間的鐵匠。王一摸，人們只所以這樣稱呼他，對他的古怪行為津津樂道，從他的行為中看到不僅僅是古怪，而是行為中散發的自信和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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