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安處是吾鄉
「你再吃綠杏，喝涼水，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每到 「杏花落盡子滿蔭」的時節，家住縣城街面面的祖母總這樣呵斥我，盯緊我，怕有疏忽，我又下溝上樹。
「蓉娃，杏兒快熟了，你回來吃來——」每到「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時候，家住鄉下溝邊邊的外祖母就會捎來話，慈愛的她就像成熟的杏兒，溫暖甘甜。我總忍不住周末到外祖母家的溝邊邊，過一過嗜酸喜甜的癮。
一到溝邊邊，半坡坡，祖母的呵斥總是忘在九霄雲外。我像快樂的小狗，撒著歡兒，跑遍半坡坡，爬遍棵棵樹，知道了哪棵樹青杏好吃，哪棵樹黃杏好吃，從綠杏吃到杏兒成熟，尤其到了農曆五月份，杏兒酸甜爽口，溝溝壑壑的杏樹都被成熟的杏兒裝扮的分外美麗。
站在溝邊遠望，山坡坡，溝壑壑，一大片一大片的杏林鬱鬱蔥蔥，綠雲般的葉子中點綴著橙黃點點。不，哪能叫點綴呢，一嘟嚕一嘟嚕的杏兒倚著枝椏椏、樹杈杈，耀眼的黃，燦爛奪目，襯著綠葉裙裾，和著微風節奏，跳著歡快的新疆舞，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怎能不讓人心馳神往呢？忍不住奔向誘人的杏兒，站在樹下，你會發現這時的杏兒害羞起來，躲在枝葉後，露出半邊臉，借著風擺綠葉，時不時地藏貓貓，叫你找也找不見，剛一移動目光，她又探出羞紅的臉蛋沖著你微笑。不由得捧她在手，橙黃嬌嫩的肌膚吹彈即破，飽滿多汁，汁水彷彿隨時都能流出來；幾抹胭脂紅，為嬌嫩的容顏塗上特有的高原紅，如若渭北高原的姑娘！
如此美景，如此美味，我怎能錯過呢？外祖母不但任我玩耍，任我吃杏，而且變著法做出許多農家美味，雖雜糧粗菜，但經她的手，變出無限美味。她常說，「雊雊要經管，娃娃要摔打」，只有跌跘摔打，娃娃才壯實。和外祖母在一起，讓我感到自在、暢快、溫暖。
嘗完酸甜多汁的杏兒，等待我的常常是祖母的責罵：「你看黃瘦黃瘦的，下溝上樹，一點都不像個女娃！你再吃綠杏，看我不一把火燒了杏樹！」於是被拘到課桌旁，習柳體，背唐詩，學家規，一直持續到暑假，我早已心浮氣躁，壓抑沮喪，把「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急於擺脫這種束縛的日子。
整個暑假，我成了外祖母的跟屁蟲。捋杏葉，撿杏核，曬杏仁。我常常嘴裡含著杏乾乾，跟著她剁杏葉餵豬，跟著她賣杏仁換夏季的短袖。知道了杏樹渾身是寶，知道了杏樹皸裂蒼黑的表皮下，有耐旱樸實的品質，多麼像渭北高原的人啊！自由快活，爽心暢快，那種壓抑沮喪，不安浮躁，一掃而光。
整個童年我就是這樣在兩位祖母的照顧下度過的，兩位老人家的矛盾交替落在我身上，給了我截然不同的生活，給我留下了深深地印記。我一天天長大，杏林也一天天凋零，猶如逐漸衰老的外祖母，外祖母過世後，城鎮擴建，這片杏林被砍伐建成了水庫，終於遂了祖母的心愿了，我終於成了一個柔弱知禮的城市人。然而城越建越大，喧囂沉悶，淡漠隔閡，讓我困擾，我再沒有釋放壓抑，暢快自由的歸處了，再沒有撫慰我的外祖母，心一直空落落的。難道現代都市的的發展要以犧牲農村為代價嗎？
現在心緒煩亂時，不由得驅車前往我心中昔日的杏林如今已成為水庫，看著水泥堤壩、鋼筋護欄、各種警示牌和垃圾，我不由得好羨慕千年前的蘇軾，他能「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我呢，和我一樣的現代人呢？蘇軾一生「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什麼增加了他的生命的強度和韌性呢？難道他也有一個撫慰他的外祖母？
烏台詩案之後，他被趕出朝堂，遍體鱗傷，失魂落魄，壯志宏願，榮辱得失，一切的一切難以忘懷。他的政敵嘲笑他，盼望他死在貶謫地。他帶著滿腔的傷痛，來到黃州，猶如赤子，他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給了山川大地，自然美景。或泛舟，或潑墨，或烹魚，或暢飲，他自得其樂，大自然寬厚的把他攬在懷裡，笑眯眯的，任他徜徉,任他放縱，以最仁慈的饋贈撫慰他，使他一個叫蘇軾的生命綻放的精彩絕倫。喔，山川大地安放了他的靈魂，給予了他超然的精神，使他的生命迸發出強韌的光芒，不但使宵小之徒失望，而且中國古典文學因他而熠熠生輝。大自然的兒子豈止一個蘇軾，王維、歐陽修等等，哪一個不是從山水中心靈得到皈依靈魂得到安放？哪一個不是山水給予了他們杏樹一樣頑強的生命力？靈魂安處是吾鄉啊！
我的杏兒，我的杏林啊，我的夢。庾信尚有「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之樂，如今我還有什麼？我們這些都市人還有什麼？我們的靈魂將安放何處？我們只有超市，只有在超市尋覓杏兒，聊以安慰。如今我只有在夢裡跟外祖母徜徉溝壑，只有在夢裡聽祖母的斥責，只有在夢裡品咂兒時的杏兒。
作者簡介
映月，女，原名王敏榮，陝西省長武縣人，中學教師。工作之餘，讀書、運動、旅遊，偶爾信手塗鴉，以抒情懷。有作品散見地方雜誌，網路及部分微信平台。
（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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