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報恩的狐狸精

別以為「狐狸精」是人們觀念中的壞女人，這個玩笑可開不得，在文革時期，那是很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更是重大的政治問題；和她沾上了邊，一定會死得很難堪。當然，我說的「狐狸精」，也不是聊齋故事中虛無飄渺的主人翁，因為那時候講鬼故事就是宣傳封建迷信，被造反派知道了搞不好還會遊街示眾。我說的「狐狸精」，它只是一條無主的、被人遺棄的小黃狗，一條掉進獵人陷井，被鐵夾夾住一條小腿的可憐的小黃狗。

故事發生在那激情燃燒的歲月，父親當時因在大隊任支書，不幸成為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記得有一次父親被造反派揪去公社開批鬥會，批鬥完後他獨自先行回家，路上他聽到了小黃狗嚶嚶的哭泣聲和汪汪的呼救聲，不忍走近一看，發現小黃狗被牢牢地卡在了陷井裡不能動彈，兩眼汩汩地流出了絕望的眼淚，目光中父親讀懂了小生靈哀鳴求救的信號。

目睹到小黃狗的悲慘現狀，父親感慨萬千；他覺得小黃狗比自己還要不幸，還更可憐，於是父親將它急切地解救了出來，揉在懷裡，象抱孩子一樣抱回了家。

看見父親抱著的獵物，我和弟弟妹妹都在想，我們全家已經都很久沒有吃肉了，晚上終於可以飽餐一頓。於是個個都興奮得喜笑顏開。特別是聽到父親說要拿食鹽呀當歸什麼的，心裏面簡直就好象是已經聞到了狗肉香。大人們都說聞到狗肉香，神仙都跳牆。我們這些孩子們當然會饞得直咽口水耶。可遺憾的是，父親叫我們拿來的食鹽和當歸，並不是用做燜燉狗肉的佐料，而是用來為小黃狗清洗傷口和包紮療傷的藥品。

看著父親的善行，我和弟弟妹妹都有些失望，甚至還有些生氣。面對孩子們的失望與不快，父親終究有些內疚，他叫我們坐下，一邊為小黃狗包紮傷口，一邊給我們講起了民間流傳的有關善惡報應的故事。我們都明白了父親的用意，懂得了人在這個世界上要多行善事，多做好事。

聽了父親的講述，腦海里已經沒有了那種饞涎欲滴的慾望，我們開始對小黃狗產生了憐憫之情。並重新觀察小黃狗，發現它的嘴長長的、尖尖的，嘴的下半部烏黑烏黑，兩隻眼睛如鑽石般晶瑩透亮，炯炯有神；毛色通體呈黃，沒有一絲雜質；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的尾巴，長長細細的象只狐狸，所以我們給它取了個外號——「狐狸精」。

經過父親的悉心照料，「狐狸精」開始恢復了元氣，腿雖然一瘸一瘸，但總算能獨立行走。不知是這幾天父親對它細心照料的緣故，還是它依賴慣主人的結果，「狐狸精」總是喜歡跟隨在父親的屁股後面搖擺著尾巴，有時父親坐在門檻上，「狐狸精」竟然會將頭依畏在父親的懷裡，那樣子親昵得使人有些妒忌。

自從「狐狸精」來到我們家，全家上下都多了一份快樂。弟弟是個頑皮鬼，一會兒用繩子吊著小魚乾象釣魚一樣，將釣鉺提得高高的，害得「狐狸精」豎起兩腳一顛一顛地向前行；一會兒又突然將自己的鞋子拋向空中，落在地上，讓「狐狸精」追撲著咬在嘴裡送到他的面前，逗得全家捧腹大笑。

「狐狸精」可算得上是一位忠誠的衛士，它自覺地擔負起了看護家禽家畜的職責。那時鄉下養的雞鴨豬鵝，鄰里之間難免會有串門搶食的情況；因此每當母親畏食，「狐狸精」總要守護在它們的身旁，驅逐前來搶食的牲畜，從而為母親省卻了許多的煩心事。當然，最為得意是，那時「狐狸精」好象成為了父親的警衛員。記得那段時間，父親經常晚上要出門，回家的路上，常常會受到野狗的襲擊，而「狐狸精」彷彿知道父親在外面遭遇到野狗的欺負，所以每當晚上出門，它都要跟在父親的身後。說來也奇怪，只要有「狐狸精」在身邊的日子，就聽不到一絲絲狗吠聲，「狐狸精」好象有什麼魔力，實在令人不解。

暑去寒來，日復一日，轉眼間一年光景過去，「狐狸精」已深得我們全家的喜愛；它通人性，對主人十分的忠誠，每當我們從外面回到家裡，它總要跑出百米之外，將身姿扭成S形，象貓步行走的模特，熱情快樂地將你迎進家門。當然，別看「狐狸精」整天快樂得象個小天使，其實它也有憂愁煩惱和悶悶不樂的時候。

記得那年冬天，霉運降臨我家，我因患「傷寒」高燒不退，住院十餘天方見好轉，弟弟又突患「急性腦莫炎」，父親為此整天焦慮不安，終於有一天，父親也躺倒在自家的病床上。看著父親無精打採的樣子，「狐狸精」難過地將前爪伸到床沿，用舌頭舔一舔父親的額頭，好象是赤腳醫生給病人做「望、聞、問、切」的診斷。父親並不反感狐狸精的行為舉止，而是感激地摸摸狐狸精的臉，示意心領了它的好意和關懷。

那些日子，家裡沒有了往日的迎來送往，也沒有了弟弟的頑皮逗趣，「狐狸精」猶如下崗失業，只是靜靜地卧在父親的病榻邊，整天搖晃著腦袋，難過時還會從鼻孔里噴出幾聲嘆息聲。「狐狸精」好象真的很苦惱，面對主人的困惑，經常在父親面前搖擺著尾巴來回地走動著。看著可憐的「狐狸精」，父親一聲長嘆，心想：「狐狸精」如此忠誠，要是能給它一星點兒肉吃，也讓我心裡有些安慰。

說來也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父親被母親喚醒。母親告訴他，廚房的飯桌上，發現放有一大砣豬肉，「狐狸精」正虎視眈眈地候著呢。父親聽後甚感驚奇，一骨碌掀被起床，披上衣服，快速走到廚房，果見「狐狸精」圍繞飯桌搖擺著尾巴度起了方步。飯桌上一大塊精中夾肥連皮帶骨的豬肉足有三斤，用手一摸，尚有餘溫。

不會是哪位鄉親送的吧？母親對父親說。

怎麼可能呢，人家送的難道招呼也不打一聲？如此怪事，父親疑惑不解。

看見一大塊豬肉，父親的身體好象又精神了起來。正當我們都需要營養的時候，「上帝」給我們送來了禮品，真是久旱逢甘露。見到香噴噴的紅燒肉，我和弟弟就即刻活躍起來，「狐狸精」在弟弟的訓導下，又開始跳起了久違的「踢踏舞」，彷彿是慶祝從此病魔被驅逐，霉運被趕走。全家都處在喜慶的氛圍中。這真是難忘的一天。

家裡有肉的日子，對於我們那個年代的孩子來說，就是最幸福的日子。自從有了上次「上帝送禮」的奇遇，我和弟弟妹妹是多麼盼望奇蹟重現。難以至信的是，數天後的一個凌晨，天上下著朦朦的細雨，母親正準備起床下地，忽然看見一條黑影正從遠處向家裡奔來，一溜煙的功夫又不見了蹤影。母親覺得奇怪，穿上衣服，走進廚房，不由大吃一驚，我的天啊！飯桌上赫然又放著一大砣豬肉。

看見母親的到來，「狐狸精」用愉悅的目光注視著母親，抖了抖滿身是水的身軀，將頭高高的昂起，甩了一甩，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伸出長長的舌頭，喘著粗氣，好象是剛剛從前線凱旋歸來的士兵，正等待著母親的慰問與嘉獎。

知道了「上帝送禮」的真相，父親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狐狸精」為了報答主人的救命之恩？這真是讓人匪夷所思。父親開始有些忐忑不安。他估計「狐狸精」叼來的肉，很可能是從「楚霸王」肉攤叼來的。「楚霸王」是食品站的屠夫，他的兒子是造反派頭目。因此如果惹上了他，搞不好自己今天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明天就很有可能成為了「狗特務」。在那瘋狂的年代，你不能說錯一句話，也不能做錯一件事，那怕是牲畜的過錯，也會災難降臨。

看著「狐狸精」得意洋洋的樣子，父親沒有對它慰問和嘉獎，而是關起房門，操起一根竹條，對「狐狸精」實施了「家法」。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狐狸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起初還汪汪大叫表示反抗，後來看見父親氣憤的樣子，又東躲西藏，與父親玩起了捉迷藏。直到父親打得「狐狸精」烏烏地哭泣，父親才肯罷手。

然而打過之後，父親的心裡雖然象是好過了一點，但看到「狐狸精」可憐兮兮的樣子，又覺得打在狗身痛在己心。好在「狐狸精」只是個畜牲，從不計較與主人之間的仇怨得失，它早已把「家法」的事情拋之腦後。自從那次被父親打過之後一切又回到當初，每天搖擺著尾巴高興地將主人迎進家門，在弟弟的訓導下，完成撲鞋獵物的遊戲，跳著彆扭的「踢踏舞」。而誰也沒有注意到災難正在向「狐狸精」悄悄降臨。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時過三更，大街上早已沒有了遊街示眾的呼號聲，遠處的屠宰場傳來幾聲凄慘的嚎叫，那叫聲猶如亡靈的呼喚，使人感覺到毛骨聳然。此時，「楚霸王」正升火磨刀，霍霍而作。聽到嚎叫的「狐狸精」此時卻如灌迷湯，興奮異常。它看了看熟睡的主人，躬身縮腰，一步一顧地溜出了家門，在去往屠宰場的路上還得意地小跑著。

屠宰場象往常一樣，「楚霸王」和他的助手正輕鬆地將刨過毛的白條豬懸於掛鉤，隨即開膛剖肚，熟練地取出內臟，然後將豬身劈成兩半。

剛剛宰剎的現場豬血灑滿一地。幾隻小狗正在為地面的一點碎肉發動戰爭，它們互相撕咬著，吼叫著。

「狐狸精」匍匐在遠方，兩眼注視著「楚霸王」的一舉一動。「楚霸王」看起來很專心的樣子，只見他鋒利的屠刀揮舞著，幾十根細長的肋骨轉眼之間盡收籮底。此時他按照慣例，將那段質量最好的五花肉迅速剁成兩段，得意地藏於案板之下的筐籮中。說時遲那時快，「狐狸精」這時如幽靈般潛伏到案板底下，叼起那密藏於筐籮中的一砣肉，箭一般地奪路而奔。

就在這時悲劇發生了。「楚霸王」早已注意到「狐狸精」的行蹤，就在它奪路飛奔的一剎那，飛舞的屠刀如一道閃電脫手而飛，只聽「汪」的一聲大叫，「狐狸精」不幸中刀，應聲倒地；緊接著一個鯉魚打滾，它又起身飛奔，奪命而逃。不知是那來的勇氣，它竟然一口氣跑出一里之外，然後回頭看看沒有了追兵，這才放慢了腳步。

離家的路是那樣的漫長。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十米，「狐狸精」卻已經力不從心。但它仍然執著地前行，雖然步子越來越慢，體力越來越虛，但還是努力地堅持著、堅持著、堅持著……終於，它回到了往日為主人迎來送往的路上，倒在了飛撲獵物的遊戲場。

黎明前天突然暗了下來，村子裡報曉的雞開始此起彼復地歌唱著，而「狐狸精」此時只是感覺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弱，彷彿雄雞在為自己輕唱輓歌；大街上那被風撕碎的五顏六色的大字報，在空中輕舞飛揚，好象是「狐狸精」依戀的靈魂，飄浮不定。

「狐狸精」走了，帶著它神秘的身世，帶著往日的快樂，正如它輕輕地來了，誰也不知道它來自哪裡，也不知道它要飄向何方。

日換星移，冬去春來。風風雨雨幾十年，我和弟妹們早已忘卻了那「狐狸精」的模樣，而那歲月殘留的的往事卻永遠刻在了父親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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