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懊惱沒能為你一擲千金

說個真事。一般公眾號都這麼開頭但經常都是瞎編的。

但這是真的。

認識個家境特別好的姑娘，修養也好，跟一個男孩子戀愛的三年，什麼禮物都沒收到過，男孩子給出的解釋是，感覺你什麼都不缺，所以不知道要送什麼。

插句嘴，其實我越來越覺得女孩子要富養這話可能不全對——在太溫馨太無害的家庭里長大的小孩，容易把人想得太好。小孩子經歷人情世故，本質是一個培養嗅覺的過程，慢慢的，你再跟人打交道的時候，三言兩語就能分辨出，什麼樣的人可交心，什麼樣的人不能得罪。像我們正常摔打大的小孩子，對危險是會有一種感知力的，同時因為我們手上底牌也不太多，對自己也有約束力——我們知道什麼情況下，再捨不得也要走了。

但是那個姑娘沒有。

她按照她的邏輯在談，她的邏輯就是男朋友一定是想對她好的，他說想不出她缺什麼，就真的是想不出要送什麼，她的邏輯還包括，愛一個人就是要儘力對他好，不問性價比。

總之就談了一段異常窩囊的戀愛。

這遠不是最窩囊的。分開後他們維持了表面的友誼，一年多後，男孩子要跟女友求婚，因為囊中羞澀，乾脆問她借了鑽戒。又覺得……借都借了，不如你跟著一起去現場吧，幫我錄求婚DV。

這故事真的不是我編的。因為我們編故事的一般不敢這麼編。

沒成。不知道女友是不是因為看出了那鑽戒不是他的，反正沒成。

男孩子消沉一段時間後，如夢初醒的，想起了姑娘的種種好處。

他回顧自己當初的行徑，也覺得有些愧怍。

他說那什麼，你有什麼想要的嗎，我送你吧。

姑娘看著他撓頭不安的樣子，想起的是幾個月前，隆冬的晚上，她被他喊去錄製求婚視頻，她躲在一棵低矮的灌木後面，怕被看到所以整個人都縮著。她還不敢哭，怕哭了就會對不準焦距。

她想了想說，不用啦，我什麼也不缺。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誰也沒比誰更蠢。你佔到的大部分便宜，不過是對方心甘情願的贈予，你自鳴得意的瞞天過海，也不過是別人的不計較。

《紅樓夢》里有一個細節很有名，史湘雲等人規勸寶玉要走仕途經濟之路，寶玉聽著逆耳，隨口道：「林妹妹不說這樣混賬話。」這句話偏又讓林黛玉在暗中聽到，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

小時候不懂，林黛玉為什麼不勸賈寶玉走科舉做官的道路。要知道，賈家到了賈赦賈政這一代，長子賈赦承襲了老爹的一等將軍爵號，是正三品，賈政僅被額外賜了一個主事之銜，後升為工部員外郎，品級是從五品，什麼概念，就是連上朝的機會都沒有。所以雖然童謠里說賈府是「白玉為堂金作馬」，但事實上，他們在朝堂上已經被權力邊緣化了，最好的，重新接近權力中心的方式就是科考。

退一步講，林黛玉就算對賈府中興毫無興趣，她父親林如海，就是科舉中了探花，後來被欽點為巡鹽御史。科考就算枯燥，她也不至於看不起自己的父親走過的路。那她為什麼就這麼不勸寶玉上進呢。

——不是仕途經濟不好，是覺得愛人太好了，好到不捨得看他做不喜歡的勾當來謀生。

我相信如果賈府不倒，林黛玉是樂見寶玉一輩子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的。大多數《紅樓夢》的續作里，都讓林黛玉死在了賈府頹敗之前，這算是一種仁慈，她死之前，一切都還歸於原位，少年郎也是沒心沒肺少年郎。

人對於自己喜歡的人，是會有保護欲的。對方再是聰明再無所不能，你都覺得，他心軟又善良，隨時可能被這世界欺負了去。所以很弱小的你，也認真開出過很像「空口支票」的諾言，你說我會保護你的。

我以前寫過一段話，「像我們這種太會說話的人，太知道哄人高興要怎麼做了。我們對人好的方式就是給你花錢。真的，我們的漂亮話張口就來，不值錢。可要是真喜歡人，就恨不得把真心兌換成現金，鋪成一個地毯，讓你走在上面從此不食那些狗屁倒灶的人間煙火。 」

時至今日都覺得，這就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最亮堂的表白。

當我們說「賺錢給你花」的時候，不是在彰顯佔有慾，也不是在強調「我能養你」，而是說，我想用錢給你搭一點底氣，在我自己都沒有什麼安全感的前提下，我仍然想憑空造一點安全感給你。就是這樣，挺逞強的感情。

就像前面提到的那個姑娘，真的人家再是溫室有養成的花朵，也知道人性分善惡。她那麼縱容著他，不是因為她蠢——其實我後來有點明白過來那種感覺——他是一路披荊斬棘成長起來的，信奉「有便宜不佔王八蛋」的理論，最盼望的就是姑娘不計較，她越是無所謂這些小事，他越覺得自己這戀愛談得賺翻了。用我很喜歡的一個作者董曉磊的話來說：

有時候覺得古人真是太敏銳，「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精當至極。塵世中亦是可憐人多，在飢餓中等待了太久，變得貪婪，得不到迴響的愛把他們變成了怪物，像馬克吐溫筆下的海難生還者，將視線範圍內每一片麵包都惡狠狠抓起來藏在自己的床單下。

而她的忍讓其實像，兩個小孩子，一個看另一個狼吞虎咽地吃飯，吃完自己的那一份，還想騙走她的，她不是不知道他貪心，可是對著他的貪心，她有的只是憐惜——你是不是餓了很久啊。

「你是不是沒有被人很周全地愛過啊？」

「那我來吧。」

其實細想還蠻想哭的。人類久不見真心，所以把純白色的善良當作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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