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會」推選：思念成河

思念成河 / 鄧曉玲

時光荏苒，驀然回首，已是十二年後了。十二年了，我很少提及這件事，不是我不想寫，是我自己沒勇氣寫。

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的飄散在大地上，給田野、山巒、房屋穿上了潔白的新裝。瑞雪兆豐年，明年莊稼的收成肯定好，大人們如是說道。老人們圍著火籠拉家常，男人們在一起鬥地主，女人們忙著今天的團圓飯，孩子們也不怕冷，穿著新衣裳在外面堆起了雪人，凍得小臉紅彤彤的，小手冷冰冰的，臉上卻樂呵呵的。灶屋裡氤氳的飯菜香飄四溢，火籠的火生得老旺。俗話說「三十的火，十五的燈」過年火燃的越旺預示著家庭越興旺。火籠屋裡火苗竄的老高，映在牆上的影子像是一個舞者，跳著曼妙的舞姿，火苗將屋子照的一片通紅，老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歡笑，火光也在他們臉上跳躍著，爺爺奶奶的臉上溝壑的皺紋在火光下清晰可見，瓜子、糖果、果子滿盤的堆著。

新年到，福運到，家家戶戶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息，鞭炮聲此起彼伏，煙花爆竹映滿天際，狗狗也跟著我們一起嬉戲，圍著我們打轉兒。

「請各位祖先上桌吃飯，保佑我們一家人丁興旺，財運滾滾！」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爺爺拿著香、紙在堂屋門角落裡點燃後請已逝的祖先的英魂來和我們一家共度新年。這是農村過年的習俗，每年團年的時候都得盛飯、添酒、擺上碗筷請祖先們先吃，請求祖先保佑活著的人平安喜樂。大約3分鐘後將碗里的飯和杯里的酒撤下，就可以正式入席就坐。

「來，大家一起走一個，我們都一起祝爸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祝娃們學習進步，祝我們一大家人日子越過越紅火！」今年的新年在我們家，爸爸是家裡的男主人，自然要在飯桌上說幾句。一大家人歡歡喜喜的幹了杯，男人們喝酒、娃娃和女人們喝飲料、牛奶。飯桌上爺爺奶奶笑的合不攏嘴。是啊，世間最大的幸福也莫過於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了吧！

吃過團年飯，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大爹二爹們都說回去餵了豬下來和爸爸再一決高下，媽媽在灶屋裡忙著洗碗，鍋碗瓢盆發出悅耳的碰撞聲，爸爸在堂屋裡掃地，我們三姐妹在堂屋裡圍著爸爸給我們準備的火爐看青睞已久的《還珠格格》。六點時分，天空罩上了蒙蒙的灰色，我們仨看著爸爸提著火爐進了衛生間說去洗澡，媽媽在樓上鋪床。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後媽媽叫妹妹去衛生間拿毛線要系蚊帳。妹妹推開門看看爸爸躺在潔白而冰冷的瓷磚上。

「媽媽，爸爸怎麼洗澡時在地上睡著了。」妹妹用稚嫩的聲音叫著媽媽。

媽媽聽後趕緊下樓，見了此況，立即讓我們趕緊打開門窗透氣，推開門的一瞬間我真真切切的嗅到了重重的嗆人的煤炭燃燒的氣息，潔白、明亮而「豪華」的衛生間里霧靄繚繞，熱騰騰的水汽在空中盤旋，牆上高大的鏡子上蒙著厚厚的水霧。媽媽趕緊把自己的棉襖脫了蓋在爸爸身上，一次次的叫爸爸，一次次的做人工呼吸，可爸爸就是不醒來。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兒，我不知道媽媽那纖弱的身軀是怎樣將強壯的爸爸背上樓的，怎麼把他放到床上去的，怎樣……媽媽慌不擇路的找手機給當地的醫生打電話，求他快來救爸爸，醫生趕來了，當地的親朋好友全趕來了。媽媽叫我和妹妹在爸爸躺的床上攥緊爸爸的手，給爸爸的手哈氣，姐姐給爸爸蓋了幾床被子，別讓爸爸的身體變冷。由於我家在山上，當時交通極為不便，更何況上面沒有車，且大雪封路，根本無法去醫院。醫生趕來了給爸爸輸液，藥水進去了，爸爸卻還沒有醒來，到後來連藥水都進不去了，我緊緊地握著爸爸的手，一分一秒都不敢鬆開，想著只要我和妹妹不鬆手，爸爸就會睡醒的。他那麼愛我們，那麼愛媽媽，愛這個他一手撐起的家，是不可能捨得我們，離我們而去的，只是一切都是我太天真……

「準備後事吧」醫生無奈的嘆息道。

姑爹從我手中接過爸爸堅實的手，給爸爸穿上了新衣服，爸爸就那樣寂靜的、安詳的躺著，我甚至能看到爸爸嘴角最溫柔的笑意。

接下來的是媽媽和奶奶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媽媽幾天滴水未進，一次次暈厥過去，醒來時又是永不間斷的哭泣，後來媽媽的聲音嘶啞了，就只是機械的哭著，她的眼淚似江水般永遠流不完。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爺爺哭過，爺爺就坐在火爐邊，低著頭。我清楚的看到他的眼淚一滴滴落下，我叫著爺爺，可他卻沉默不語。那時的我並不懂得白髮人送黑髮人是怎樣的痛徹心扉，怎樣的肝腸寸斷，怎樣……。 我只發現爺爺一夜之間頭髮白了許多，奶奶老了許多，奶奶哭傻了，嘴裡一直叫著爸爸的名字，一切都定格在我九歲那年。原本歡樂的場景變得如此壓抑，空氣中瀰漫的全是哭聲和凄涼，空氣都凝固了。

天降橫禍，爸爸才39歲啊，哪裡有準備棺槨呢？

「讓他睡我的，我的兒啊，兒啊」奶奶嗚咽著，捶胸頓足一句話半天才喊出來。

奶奶和爺爺的棺槨是爸爸們三兄弟早就準備好了的，他們年紀大了，爸爸早就請人給他們的棺槨刷了紅。

大爹和二爹最終沒有同意，我看到親戚們把大爹的白色棺槨抬了進來。爸爸就靜靜地躺在那個沒有刷紅的棺槨里，還是那麼安詳，和平常沒有兩樣。

在農村，人去世後都會遵循祖輩的古禮辦喪事，爸爸的棺材頭裡腳外的放在堂屋正中央，靈前火紙燃燒的灰燼時不時打著轉飄向空中，如同一隻只灰黑色的蝴蝶，撞在棺材旁豎著的歲數筒子上。爸爸走過的歲月變成了竹筒上纏滿各色紙條上的歲數簽，歲數簽少的可憐，才39個。案前的香散發著一縷縷單薄的青煙升向空中，消散殆盡。

打喪鼓的是一位溝壑縱橫的清瘦的老者，喪鼓歌從堂屋裡傳出來，溢滿山坳，像刺刀般尖利的刺進心裡，堵住了我的呼吸。

媽媽抱著爸爸過年回來給她買的新棉襖和新手套，怎麼都不肯撒手，媽媽是把這衣服和手套當成了爸爸啊，她的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道：「你只怕曉得你要走啊，給我買這麼貴的襖子，你買回來我還吵你不該買，你就忍心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啊」媽媽一個字一個字的吐著。姨寸步不離的陪著她，眼淚不停的漫過兩個年輕女子的臉頰，媽媽靠著姨，姨心疼的一次次的為媽媽拭淚。

媽媽只要聽到絲毫棺槨方向發出的絲毫聲響都哭著請求開棺，她感覺到爸爸可能活過來了。每次開棺後爸爸都是那樣靜靜地躺著，媽媽拚命的推搡著爸爸，眼淚一滴滴的滴在爸爸的臉上。接著只能被親朋拽開，姨兒扶著媽媽，兩姐妹依偎著，捱過這漫長的新年。

靈堂里，長號短號鑼鈸等各種器樂發出或尖利或低沉的聲音，喪歌和著鑼鼓聲斷斷續續、凄凄慘慘的整整響了一夜。負責喪禮的人一排排的圍著爸爸的棺槨在堂屋裡邊走邊唱邊敲打，姐姐是家裡的長姐，披麻戴孝含淚也整整圍著棺木轉了一夜，我和妹妹就陪著奶奶坐在爸爸棺木下的地鋪上，寸步不離的守著爸爸。屋裡紛紛擾擾，雜亂無章，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死了人還要叫做喜事。

時間在熬煎中一分一秒的過去了，月亮已經墜到屋前的山坳里去了，爸爸在塵世的最後一夜即將過去。喪鼓歌在更深露重之時更顯疲憊與凄涼。再過一會兒，晨光熹微時，爸爸的靈柩就要出殯了。

爸爸的一生就這樣猝不及防倉促而草率的收場了，這一整夜，我們一家人在悲慟中苦苦的守著他，陪著他。

「嗚——」，長號拉的老長的聲音在山溝里回蕩、撞擊，撞開了月落之後的那片黑色的簾幕。

「各位孝子孝女，親朋好友和逝者最後告別啦！」主持喪禮的老者用清癯而又渾濁的嗓音喊著。

二爹和姨爹分別抱著我和妹妹，和爸爸做最後的告別，媽媽和奶奶倚靠著爸爸的棺槨，哭得聲嘶力竭。我們全家人都這樣圍著爸爸，眼睛拚命地吮吸著，久久不願離開，這一眼可抵過萬年時光。爸爸還是那樣安靜的躺著，臉上依舊透著安詳和寧靜。

「蓋棺，送逝者伏山！」老人賣力的喊著，聲音拉的老長，在屋子裡久久迴響。

「嘭」「嘭」「嘭」，三眼鑼鼓巨大的震響又喚醒了一個新的黎明。

「咚——！」最後一錘鼓聲乾脆而利落。

「出殯啦」。

我們三姐妹披麻戴孝跟在爸爸後面，男人們賣力的抬著爸爸的棺槨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他們步履穩健，一路上哀嚎不斷。

「孝女給逝者叩首」我們三姐妹在爸爸的棺槨前跪下，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我們已經感覺不到冷，眼淚便隨雪花滑過臉頰，我們莊嚴的為爸爸盡最後的孝道，磕頭時將頭只差埋到了地下。爸爸棺槨後面是爸爸的新的住所，一個長長的、深深的四方的大坑。

磕完頭我們三姐妹就要被帶回家，姐姐啜泣著拚命的喊著：「爸爸——爸爸」

我和妹妹那時還小，不明白這一別是爸爸和我們在人間最後的告別，不知道從此他將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散，不再相見。若知道我們必定會像姐姐一樣發瘋的哭泣，一樣緊緊的抱著爸爸的棺槨決不輕易放手。

記得上小學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有人會問我們兩姐妹還記不記得爸爸的樣子，我們咬著牙，堅定的回答：「記得！永遠都不會忘記」。

記得我讀初三的時候，化學課上老師講道煤炭在燃燒不完全的時候會產生一氧化碳氣體，而這種氣體對人體極為有害，千萬不能置身密不透風的且有煤炭燃燒的環境中，若一氧化碳濃度過高，氧氣不足，極容易導致死亡事故發生。那時我終於明白了大人們為什麼在我九歲那年說爸爸是煤氣中毒了。一陣陣懊悔自責湧上心頭，我當時要是及時阻止爸爸提著煤爐去封閉小巧的衛生間洗澡會不會是另一番結果呢?

十二年過去了，現在姐姐已經大學畢業並有了自己幸福美滿的家庭，我和妹妹也在上大學了。我也不願打開這塵封了十二年的痛苦記憶，不是不去想，是我不敢想。有時候想著感覺心口異常疼痛，感覺胸口像被巨石壓住一般呼吸困難，令人窒息。

十二年了，在我讀小學的時候還經常夢到爸爸，夢到他和我們一起玩耍。我在夢裡問爸爸：「爸爸，你不是已經離開我們到了另一個世界嗎？」

「傻孩子，爸爸怎麼捨得離開你們，離開你們的媽媽啊」爸爸笑著回答，接著又和我們玩起了捉迷藏。

我吃吃的笑著，笑醒後發現一切都是一場空。深夜中，伴隨著我的是漫無邊際的孤寂、傷感、失落和淚水。現在爸爸再也沒有來到我的夢中，就連夢境於我而言都變成了一種奢侈品。

有時候自己一個人靜靜地想著，想著九歲前和爸爸度過的點點滴滴，想起那個噩耗之夜。我不知道爸爸在漫長的冬天裡躺在冰冷的地下會不會感到顫慄寒冷，會不會像我們想他一樣在思念著我們，會不會像我們一樣難以割捨，像我們一樣在深夜哭泣，沒有我們的陪伴他會不會感到孤單，會不會……

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詞》中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劇中杜麗娘小姐為柳夢梅相思成疾而死，又為愛還魂復生。我有時在想難道是我對爸爸的思念還不夠「至情」，致使爸爸不能死而復生？

每年正月初我們三姐妹都會去看爸爸。十年衰草埋幽徑，何況已是十二年後了。每年我們都會在那薅草連天之時，在落葉滿徑的樹林里開闢一條新路，帶上鐮刀、鋤頭將爸爸的墳塋收拾的乾乾淨淨，爸爸愛乾淨，不能讓荒草和樹木的枝蔓擋住爸爸的視野和回家的路。每當這時候，都是我們三姐妹最沉默的時候，埋頭做事，無語凝噎。在給爸爸上香、燒紙錢的時候還是會情不自禁的淚如雨下。撫摸著爸爸墳塋上的青石板，一股蒼涼感一直涼到心底。微風佛起，墳塋上的掛花輕輕搖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我知道是爸爸地下有知，知道他的寶貝女兒來看他了。

越長大越不敢讀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我能讀懂蘇子心中的孤寂與凄涼，幾百年後能與偉大的詞人蘇子瞻產生情感的共鳴是我的幸運還是彼此的不幸呢？

曹操在《短歌行》中寫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若酒真能解憂，能使人忘卻記憶，忘卻思念，忘卻情感深處的撕心裂肺，我願如李太白一樣「但願長醉不復醒。」

思念就像好酒，值得窖藏千年。窖藏時間越長，越醇香濃郁。晏殊在《春恨》中寫道：「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我們對爸爸的思念若能衡量，怕已漫流成河。

華夏文學藝術研習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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