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者》詩評攀援生命的高度——淺論文峰詩歌

《勞動者》詩歌讀本

顧問：周瑟瑟 羅廣才 譚克修 向以鮮 韓慶成

（排名不分先後）

攀援生命的高度

——淺論文峰詩歌

文/黃曙榮

文峰是個有詩歌夢想的人，且具有優秀的詩人的潛質。認識文峰三年了，給我的感覺是陽光，開朗，還有些調皮。他第一次發幾首詩要我看的時候，他正在贛州某學院上大二，其中一首《賣紅薯的女人》寫得很好，有一種關注現實的悲憫情懷，這是作為一個詩人必須具備的。在大學期間，他參加了一些詩社，接觸了一些詩人，創作上得到了很大的幫助和提高。去年底，他出版了詩集《一個人的城市》。出版詩集後，文峰的詩又有了新的突破，作為一個有詩歌夢想的人，不斷地追求是獲得超越自己的機會。

文峰的詩乾淨，有質感，也常常有痛感。他的詩整體來看，質量非常的均衡。他的詩大概分為愛情詩篇和生活詩篇，其作品有鋪墊有提升，有浪漫的抒情有理智的思考，有對生存的困惑和生命的追問，有對詩歌語言的自如駕馭，並在對事物的審美體驗中得以較好的升華。在他的詩里，不難看出他是一個善於觀察善於思考的一個人，同時也是一個有詩歌天賦並為之努力的人。他在對生活的提煉和詩歌創作過程中，語言含蓄直白兼而有之，在個人化的歷史想像力所構建的詩歌視野中，具有一定的思想性，時代性，甚至有個別的作品是站在了一定高度去審視、度衡生命的內涵。

一個靈魂乾淨的男孩的愛情生活是充滿詩意而富有審美情趣的。有人說過，詩人的愛情都是浪漫的，這好像有些道理。不知道他鐘愛的姑娘是不是他的初戀，從他的愛情詩中可以看出詩人深陷其中，並努力想把這段感情延續下去。在愛與被愛的同時，詩人以尊重對方的姿態書寫自己青澀而炙熱的愛情宣言。「儘管風動搖我一次/兩次、三次……。/我始終不離原地/我多麼希望你能知道/我愛你/是在用一生來堅持」《我僅僅是一棵樹》。他甚至不允許自己對這份感情的動搖，他說「我在左/你在右/……等將來我們老去/缺了牙/咬不碎布片、紙片/……我們/選一方牆壁/或一處角落/一起陪伴到腐爛」《說剪刀》，剪刀本來是將事物一分為二的物件，詩人卻把它比作連接兩個人命運的喻體。

朱光潛說「詩是一種驚奇」。詩人寫詩就是要顛覆語言成規，恢復語言的新鮮感和生命力、表現力。自然語言是依照語法關係滑行，詩歌語言有滑行，更有跳躍逆行。詩人在他的愛情海洋里不斷翻起詩歌的浪花，在所有的波浪中感動自己，並試著去感動他心愛的姑娘。

在享受愛情之花帶來的美好時，詩人更多的是感受到了愛情的痛楚和無邊的寂寞。「……感覺我，像星星中的星星/像燈的寂寞/像火的寂寞/像寂寞的人路過人群的寂寞……」《一顆小小的星星》。每一個男孩最初追求女孩開始時都是純潔的，但是在經歷周遭後，理想開始破滅。「親愛的/如果，許多年後的許多年/我死了，我一定要/化作一棵梨樹/在你窗前生長、開花/每一年都為你飄落一次」《彌補》，梨樹這一意象選擇得非常貼切，好像他一開始就預知了這段愛情的結果。戀愛是走向婚姻的必經之路，在這條路的路口，現實的壓力讓詩人開始迷茫。「我承認。我是很愛你/。。。只要一想到結一次婚/就要給女方多少撫養費/。。。只想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愛了」《我愛你》。看過一些《我愛你》的詩篇，比如普希金，洛赫維茨卡婭，羅伊.克里夫特，甚至余秀華，都是歌頌愛情的美好和期望，但他的這首讓人感到迷茫，甚至絕望，即便如此，還是執著地痛苦地說出了那三個字。想到純潔的愛情最終會裝滿世俗的雜念，讓他似乎有了對現實的蒼涼體驗。他甚至懷念起了父輩的愛情，「那時候一切都好/山是山，河流是河流/天空一個勁地空。。。人的一生就那麼短/只夠一次婚姻/那時候的鞋也好穿/她一生做的鞋，只為一個人」《那時候》。他的愛情在他直接而不失含蓄的詩意表達中，無可挽回地走到盡頭，這個盡頭好像是無邊的疼痛。

生活詩篇多是寫底層人的生存狀況和自己對生活的深層次思考以及在外學習和打工時對故鄉的思念，對城市的厭倦等。他的語言，觸接了生命的疼痛。蘇珊·朗格說：「詩歌語言從根本上說來就不同於普通的會話語言，詩人用語言創造出來的東西是一種關於事件、人物、情感反應、經驗、地點和生活狀況的幻象。」對於身處浮躁的社會的我們，面臨的生存環境並不能給予精神層面更多的創造空間，目睹的諸多現象經常讓徒有使命感的人處於一個焦慮的狀態。文峰的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肯定是沒有刻意去研究詩歌本體和喻體的明確指向，而是單純地沿著一條清晰的詩歌意象敘述開來。不得不承認很多真情實感的表達比詩歌技巧更讓人覺得彌足珍貴，也更能獲得一氣呵成的詩歌效果。我一直認為詩歌在時間和空間上處理要取決於自己對一切事物的敏感程度，以及是否給讀者帶來的想像空間，並在閱讀想像的同時有對詩歌文本的二次思考和創作。詩歌語言可以直白，但不能口水。一首好詩，除了技巧和辭藻後還能留下思考的餘地，那就是成功的。

「一台近六十年的機器/運轉我們一家子的生活/……。所有人的父親都和我的父親一樣/只要有錢，什麼都干」《在工廠做事的父親》，生活的艱辛和無奈躍然於紙。他還看到：「這些人晚班回來，拉上窗帘/把白天關在門外……。/這些人都有家/和我父親一樣的父親們睡在一個員工宿舍里/鼾聲如雷/彷彿車間里的機器聲/這些人睡著了/還在笑和哭」《這些人》。「在這個工廠里/所有的人都喚作老鄉/……老鄉們一起幹活、吃飯、喝酒/也睡在一起/空的時候也拉拉家常/說起生活狀況，妻離子散/很多時候，老鄉們說起家/雨突然就來了」《老鄉》。這些詩直接道出生活的狀態和秘密，直抵那根疼痛的神經。詩人似乎經歷過打工的場景，可能有的來至於他的父親打工生活的敘述，有的來至於他畢業後有段時間曾在某個城市打工的生活體驗。在農村，打工已經成為一種生活常態，那種離別的愁苦對生活在務川縣某鄉村的文峰來說並不陌生。「……看著東一塊西一塊的夜/在隆隆的雷聲里滾動/我想雨很快就來/因為，我想念父親了/雨後，我如同窗前那顆樟樹/站得直，也站得孤獨」《或閃電或雷雨的夜裡》。很長時間以來，鄉村孩子的成長經歷大都缺乏父母陪伴是不爭的事實，他們的煩惱、憂愁無處訴說，只有深切的思念和獨自的承擔。

每個人的成長都要付出代價的，成長的過程就是犯錯的過程。「這些年/我一個人演一個人看……今後老了，死了/我要一塊這樣的石頭/我要刻上一個「錯」字/立在那裡/希望來看過我的人/都不要犯」《站在九天母石前》。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錯讓他有刻上石塊並成為墓志銘以提醒自己和他人的想法。我不想去猜測，他能在發現錯誤後進行反思自省就是對生活的敬畏。如此的領悟似乎讓他在之後的詩歌創作中拒絕行走在平坦的道路，而要迎頭踏上陡峭的生活，去感受陌生的體驗。在他涉世未深的個體生存體驗焦慮上，學會了生存和與之帶來的思考，並將它們與自己的認識、想像真實地結合在一起。

詩歌批評家陳超說：「現代詩是來源於生命底淵的欣悅和疼痛，是語言與生命尖銳的相互發現與洞徹，是回擊死亡的聖物，是背負十字架又在天上行走的心路歷程」。說實話，我是不太喜歡看一些唯美詩歌的，優美的修辭，無關痛癢的鋪墊和空洞的結尾，實質是個人情緒化的無病呻吟。詩歌並不是寫出來好看的，詩歌應該有一定擔當的精神內質。在詩歌網路化，口水詩泛濫，「私人化」抒寫不斷普遍的今天，這種擔當顯得尤為重要。一個詩人不關注民生，不揭示生活內核，其詩歌的意義不過是自我的文字遊戲罷了。所以，努力讓文本處於社會性和個人情緒的交界地而不是朝著兩個方向的創作是每個詩人應該意識到的。

文峰有著一顆善良悲憫的情懷，正是這一詩人的特點讓他關注平常人匆匆而過的生活場景。詩人筆下的《在地下通道口拉二胡的老人》、《賣紅薯的女人》、《撿垃圾的婆婆》、《瞎子張傻妹》都反映的是底層人物，他們為了生存，在掙扎，在接受，甚至在等待。

都說90後的孩子是冷漠的，是索取的一代。這種說法雖有些片面但確實普遍存在，即便是在廣闊的農村，這種現象也是舉不勝舉。然而，文峰深切地感受到父母的艱辛和自己的愧疚：「像風剝開雲層一樣一層層地剝開/像她給我錢的時候/從胸口一層一層解開紐扣/……我是要把每一粒果實都挖出來/並據為已有/突然，我覺得我是個罪人/今夜，我掏空了一個石榴/今夜之前，我掏空了兩個老人」《吃石榴》，石榴的意象多麼的貼切又多麼的疼痛，值得撫卷深思。對於一個農村出來的大學生，生活的壓力讓父輩不堪重負。一次吃石榴的舉動把他沉積於心的感受一下子表達出來。詩歌的寓意表達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感情，而是一種生存法則呈現出的狀態。

無論是讀書或在外打工，詩人的鄉愁都是孤獨、憂傷、無奈的，也是節制的。在狂熱的融入異鄉奮鬥的持續浪潮中，短暫的打工生活使文峰意識到只能回到生養的故鄉，而不是把自己置於「回不去的故鄉，融不進的城市」的尷尬人生。「我想回家/過牛一樣的日子/……這間出租屋/棺材一樣窄小的出租屋裡/冰冷的床/沒有一個晚上我不像是躺在墓地里」《這城市我活不起》。「我走在這個城市裡，好比數十年後躺在一個盒子你/一樣空/那時候沒人認識我，惦記我」《空》。

在現實面前，文峰感覺自己是個農民的兒子，而在心靈深處時時提醒自己是個詩人，而且是一個註定要和土地打交道的詩人，然而，生活的各種未知讓詩人充滿了困惑和矛盾。「有時候，我在前面走，你跟著/有時候，你在前面走，我跟著/天空或高或矮，我總挎一個背篼/你拿一把鋤頭或一把柴刀/離開土地，我是一個詩人，你不是/回到土地才發現，詩人是你而我不是」《我和你，詩人和土地》。通過這樣一個哲理的轉換，他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其實，詩歌與土地、鄉村是有著美好的聯繫的。

務川不乏優秀的詩人和評論者，寫這樣的文章，一是對嘗試詩歌評論的批評意義，二是對自己創作詩歌作品也有所提高。評論的目的不在批評重在鼓勵，試著用評論的眼光從文本中探詢作者的生存與語言的關係，以及語言背後與生命相連的心性、自由、擔當等精神向度。詩歌評論家陳超說：「真正的詩歌批評並不能妄想獲取一種永恆的價值。它只是一種近乎價值的可能，一種啟示。」詩人只有在不斷成長中，這種價值才會有新的起點。

一個有著優秀詩人潛質的90後寫作者，以其獨特的視角，清澈的敘事鋪墊，沉重的感悟來提煉生活，先鋒詩歌的種子似乎更易深植其中。先鋒詩歌在當代詩歌導向的作用在於詩人不斷在「靈魂超越」中得到體現，而不是習慣於個人的日常書寫。保持這樣的狀態是激發詩人奮進，攀援個體生命高度的前提。文峰顯然在詩歌寫作中獲得一些詩歌經驗和收穫，雖然有的表達還欠完整，語句上還較粗糲，還欠精鍊，還存在詞語組合上的重複，節奏不明顯等缺點，但以他的社會閱歷和綜合知識面，對人生及生活的認識和思考，對文字的駕馭，對語言的敏感程度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最後想說，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城市，詩人的靈魂都是孤獨的。你總是一個人在路上。

附文峰近作：

逛街狗

那條狗又招搖過市

肆無忌憚地走在茅天鎮的街上

一些人怕它、躲它

它的身後跟著別的狗們

它走在最前面

彷彿整條街都是屬於它的

對身邊經過的人

它們都要嗅一嗅，聞一聞

然後，擺幾下尾巴

它們就這樣在小鎮的街上逛來逛去

說實話，它們特別像

從敘利亞戰場上逃出來的難民

流落至此

在一棵空心的楠木樹下自愧

在茅天鎮，它沒心沒肺的

活著。多麼偉大

它沒心沒肺的活著。露出骨頭

和綠葉。多麼偉大

我自愧不如，不能像一棵楠木樹一樣

沒心沒肺。甚至不能把心空出來

這麼多年，我深深愛著一個女人

這麼多年，它深深愛著小鎮

清明祭

我這次來

燒紙錢

陪你說會話

你在這深山老林里

特別冷清、孤獨

所以我帶來了醇酒

想喝就喝吧

這人世間有的是酒鬼

對了，有件事你得放在心上

在回去的路上

如果碰見當年病死的山子叔

記得轉告他

他小兒今年6歲了

長得很像老王

老鴉喊春

它把梨樹喊出了白髮

它把周家河喊出了眼淚

它把貴財大爺喊死了

它還在喊，嘶聲力竭。孤零零地

在對面山上朝著一片墓地喊

那些亡靈格外安靜

它把油菜地喊成了一片金黃色的憂傷

然後，就再也喊不動了

它的聲音沙啞、蒼老，聽久了

有點像王二娘喊孫子的乳名

喊著喊著，就成了白髮人喊黑髮人

那喊聲

山一程水一程

風濤

傍晚時分，後山林子里一片嘩然

而金燈壩金燈無存，四下漆黑

我們站在屋檐下

看一排竹子擋住四月里的孤獨

兩個黑影越來越黑

她說她聽到了大海逼近的聲音

多麼渾厚和遼闊

我很想告訴她我內心也起伏過

我愛那個人的時候

同樣，多麼渾厚和遼闊

那燕兒

很多次，我注意到她盯著

屋檐下懸著的燕窩看

燕窩是早些年的，泥土已舊得像一頁

古書。泛黃，發黑。口小腹大

很多次，那燕兒把頭從燕窩口伸出來

像一個小女孩依靠在窯洞的門口

注視著她

她哼著曲，跳水、餵豬、掃院子、涼衣服

那燕兒就在一邊咿咿呀呀

很多次，我以為那燕兒和她

有著深深地的血緣

平台寄語：每一個時代，永遠不缺乏勞動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都是勞動者，只是從事的工作不同罷了。《勞動者詩歌讀本》的誕生，是對於詩歌的尊重，也是對於所有勞動者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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