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願：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都說詞人辛棄疾是宋詞豪放派的大宗，可我偏偏忘不了他一首《醜奴兒》，中有一句：「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時價。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間，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洒。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每年夏天，都會想起這首詞，而且奇怪的是，每次念出這首詞，都會產生一個奇妙的通感：想到另一首古箏曲子《漁舟唱晚》。

漁舟唱晚

古箏領奏 漁舟唱晚

項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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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知道，這聯想彷彿來得沒有什麼道理。辛棄疾歌詠夕陽山水，又贊白鷗，《漁舟唱晚》表現水面斜陽，漁人晚唱，雖然有所重合，但畢竟不是對應。可感覺總是「不可理喻」地說來就來，湧上腦海的第一反應就這麼不受控制，可能感觸最深的那句「無事過這一夏」，在我心裡最美的還原就是斜陽鋪水上、漁人引歸帆。

噢，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麼多年來受中央電視台《天氣預報》欄目的背景音樂洗腦。畫面上是小荷初露尖尖角，電子琴改編版《漁舟唱晚》音樂聲就像盪開的水紋，清涼涼的，還有高低的起伏。都說人天性親水，尤其是夏天，天氣酷熱，想到水心裡就覺得甚是涼爽。

真是沒有比這首曲子聽起來更覺得清涼無比的了！樂曲一開始，古箏的聲音舒緩地描繪出夕陽晚照、萬頃碧波，泠泠的音色消去了一天的炎熱，節奏舒緩而不枯燥。而後主題漸漸活潑，反覆變化，一聽就有民間風韻。這音樂形象，塑造的完全不是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正在嚴正端莊地歌詠夕陽山水，而是成日里混跡山水間的漁民們，傍晚滿載而歸，盪槳歸舟，滿心歡喜。你聽那速度逐漸加快、並多次反覆的段落，是不是覺得「唱晚」之趣油然而生？

一首曲子，最不容易就是用音樂語言恰切地表達情景。音樂看起來很虛，但旋律一旦形成，立馬就能聽出來「味道」對不對。表達自然景象不難，要表達特定一類人在自然景象中的特定情緒的才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情和景要是沒有準確的對位，音樂就算再流暢，也會讓人覺得不倫不類：要麼是故作高深，作曲家一副「端著」的姿態，寫的是漁民，是農夫，音樂卻沒有一點泥土味；要麼太沉淪民間小調，雖有心把立意拔高，境界卻立不起來，聽著不是一般的彆扭。

要不怎麼說《漁舟唱晚》那麼經典呢！古箏十大名曲的「坐次」有那麼多排法，但無論怎麼組合，《漁舟唱晚》都在首位。一般認為，它是著名箏家婁樹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根據古曲《歸去來辭》的音樂片段，變化發展而成的北派箏曲。古箏地域及派別很多，婁先生根據十三弦箏的特點改編，把古箏的按彈技巧發揮到極值，有聲，也重餘韻，這就使一首曲子雅俗共賞。同時還突破了地方風格的框架，倘若聽眾不是長著一雙專業音樂級別的耳朵，聽這首曲子，完全不會像聽其他民間小調一樣脫口而出：這是廣東音樂、那是西北風情。突破了地域的局限，《漁舟唱晚》的音樂語言就能被廣泛接受，聽著一弦一柱彈出的音響，腦海里自然出現夕陽西下、漁民歸帆。

更妙的是，《漁舟唱晚》的名字，取自唐代詩人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有一句「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古來詩文篇章中，對漁民的詠嘆不少，詩歌中有「孤舟蓑笠翁」，還有陸遊的「夕陽四面漁歌起」，元曲中有「夕陽慣聽漁歌舉」。《滕王閣序》的體裁則算是賦，不光講究文采韻律，文體規格也相當高，其中出現漁舟意象，著實有「大雅」風範了。

騷人墨客愛寫「漁人」，不光是目之所及，而是「漁人」是古來文人刻在骨子裡的意象。「漁人」可尊稱為「漁父」，早在《楚辭·漁父》中，就有老漁翁與流放在外的屈原對話，漁父「莞爾而笑」，勸屈原「不滯於物，與世推移」。臨走時，老漁翁還高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言辭間絕非碌碌庸眾，而是看淡世事，以己心觀萬物，「欸乃一聲山水綠」，天地皆為我變色。

屈子的執著固然是一種可貴的精神，相比之下，漁父也是隱逸派得道之人的代表。在古人看來，兩種價值觀未必有高下之分，甚至經常互補地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都說古代文人心態是「外儒內道」，在外先天下之憂而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內，則求諸於己，以「道」心尋求內心超脫，如遇不順也能自我化解——這化解當然是依託景緻與藝術的。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曲目中都會出現「漁人」的形象，古箏中有《漁舟唱晚》，古琴曲中有《醉漁唱晚》《漁歌》，巴烏曲中也有《漁歌》。無論音樂語言簡練、繁複與否，文人聽來，除瞭望見夕陽下漁舟歸航、江面歌聲四起的景緻，還有「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的超脫安逸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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