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真魂——唐大康畫作三題

（唐大康本名唐達康，是唐家的六叔，明天他的藝術回顧展《翰墨神韻》將在湖北美術館展出，至7月16日。

我對書畫不算了解，憑直覺喜歡或不喜歡。大伯子慶年的這篇文章，也算給我掃掃盲。書香門第真是，專往高層次帶人。）

趙注

唐大康

TANG DAKANG

1944-1998

祖籍湖南長沙，出生在浙江溫州，主要成長是在武漢。一九八五年旅居美國洛杉磯，他大部分藝術創作活動都是在武漢和洛杉磯進行的。

一，春江水暖鴨先知

鴨子是花鳥畫的傳統題材，先來看看八大山人畫的鴨子 :

唐大康也愛畫鴨子。在湖北美術館編輯（主編冀少峰）、河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20世紀湖北美術家——唐大康》一書中刊登了唐大康的一幅題為《秋意》的鴨子，應當是唐大康早期作品，顯然受八大山人的影響。個人風格不太明顯，蘆葉荻花雖然畫出了秋色，鴨子造型表情生動可愛，技法也堪稱嫻熟，但用筆尚嫌力道不足。

作於1981年的《陽春三月》，雖沒有題寫蘇東坡的詩句，畫的是蘇東坡的詩意：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簍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記得唐大康曾在畫上直接題寫過蘇東坡的這句名詩「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大概或多或少是和當時剛剛放鬆的政治環境有一定關係。官方意識形態對文藝的控制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登峰造極，直到「四人幫」垮台、「文革」結束，七十年代末才開始鬆動，所謂「文藝的春天」才重回華夏大地。而在當時，在花鳥畫創作中加入一些與官方意識形態相契合的「寓意」，仍然是普遍存在的創作「慣性」。因此，「春江水暖」就是超越自然現象的題材了，它既是藝術家的敏銳感受，也寄託了藝術家的由衷期盼，而同時又還保留了意識形態的痕迹。

不過這時他畫的鴨子的嘴變長了，似乎有點像鷺鷥。而更顯著的特點就是整個畫面墨色變淡了，鴨子的身體變成了簡約幾大筆的一團。

唐大康對這一題材情有獨鍾，接下來的幾年裡又畫了多張。

顯然，後來的鴨子，畫風大變，筆墨技法老辣，畫面處理也有了新的變化 。鴨子從歡快喜悅變成了慵懶安逸，閉目養神，陶醉在溫暖的春光里。

唐大康對淡墨的控制相當成熟，連題款的墨色也和畫面的水墨濃淡相匹配。淡墨的主調有效地營造了暖洋洋、懶洋洋、昏昏欲睡的氣氛。

這時西方現代藝術已經大量湧入中國，「平面化」成為當時對中國藝術產生重要影響的因素之一。畫面的層次不是出於造型的立體感或空間關係的遠近，而是出於豐富性的形式要求。從鴨子的造型到「斜桃」低垂到水面的構圖，可以說都顯示了「時代特色」。

相同的構圖、相近的造型，反覆多次出現在同一藝術家的作品中，這一現象在中國畫家（特別是寫意畫家）里十分常見。這種一度被詬病為「弊端」的「程序化」的現象，在我看來有深層文化緣由以及非外人所能體味的趣味。

一個被常常提到的概念「書畫同源」通常包括兩個意思：第一，中國的文字起源於象形，圖形的符號化成了最初的文字，這些文字的「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衍生成為洋洋大觀的中國文字體系。

第二，傳統中國畫的工具材料和基本技法是相同的，書畫家必須有書法根基。我想這個第二點應該叫做「書畫同法」。進一步深究，書畫家的學習途徑也是相同的，臨摹對於學習書法和學習繪畫都是必須經過的「不二法門」。因此「書畫同徑」是第三點。書法作為藝術，所要表現的，是書寫者的個性、氣質、學養、品味、人格等等；以「寫意」為標榜的文人水墨畫強調的恰恰也是超越描繪對象、超越技法的，發自藝術家主體的精神價值，指向了和書法相同的歸宿。所以，第四點便是，書畫由「同源」，而奔向「同歸」。

循傳統路徑發展的中國畫家，特別是以寫意水墨為主的畫家， 創造出一套自己的圖式，往往是標誌性風格的一部分，或者說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的表現方法「符號化」，是他們創造性貢獻的一部分。畫家創造圖標，而書法家不創造文字，這是二者不同的地方。書法家會把同樣的內容的詞句書寫幾十遍幾百遍，不同的情緒起伏變化控制或干擾著每一次書寫，每一件完成的作品都會有區別於其他的獨特性。畫家也有同樣的習慣，畫家在不斷重複中完善自己創造的圖式，也不斷把玩圖式本身的趣味。這就是書畫「同源」、「同法」、「同徑」的潛在作用。每次作畫時「得之偶然」的因素也會強烈的吸引水墨畫家。畫家的圖式是自己創造的，相同的圖式，每一次畫都不一樣，每一次作畫都會留下自己神經末梢顫抖的痕迹，藝術家會去捕捉那些顫抖，甚至努力強化它們。當然，藝術家也會用這類圖示作「應酬畫」。反覆推敲也好，隨筆應酬也罷，每次都有不同的感覺，不管「程序化」是不是「弊端」，個中趣味不可抗拒，直到自己真的感到厭倦。

這些圖式不斷重複，但卻不是僵化的，也會衍生出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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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前前後後這些畫作並置起來看，不僅可以欣賞不同的畫面效果，更可以看到時代的影響、個人生活的變遷和藝術追求的演變。《醉月圖》作於1987年， 以紫藤為背景的兩張《醉春圖》中的一張註明了「壬申夏月」（1992年），這都是他出國以後畫的，最初的意識形態淡色早已褪盡，他所沈醉的，與其說是春江水暖或是月色迷濛，毋寧說是這一釀滿柔情的水墨圖式。

二，元氣淋漓幛猶濕

荷花也是傳統水墨畫的常見題材。八大山人、 齊白石、張大千、潘天壽都在美術史上留下了風格各異的不朽名作。

唐大康也愛畫荷花，前代的大師對他有過影響，他也隨手就能畫出一幅筆墨精良的荷花。但是，真正能代表他個人風貌的荷花是這一類前人筆下所無的：

這幾張荷花的共同特點是「水墨淋漓」。對水的控制是水墨畫的技法的重要部分，「墨分五色」就是靠水實現的。唐大康深諳此道，尤其擅長「破墨法」，以濃破淡、以淡破濃、以淡破淡、以水破淡，暈染互滲、層次交迭，墨色淡雅、韻味醇厚，縱橫揮灑、水墨淋漓。

技法的確高超，煙雨空濛中，墨與色的使用都非常克制，荷花荷葉搖曳的風姿卻格外迷人。然而，唐大康既不喜歡炫耀技巧，也不以表現對象為目的。唐大康一直不認同否定筆墨價值的觀點。這不僅是因為他有筆墨功底為「看家本領」，更是因為他認為情感宣洩是寫意畫的核心，而寫意畫的筆墨正是是藝術家情感的載體，情感的軌跡，畫面是情感宣洩的視覺表現。這幾幅荷花就是他心弦的鳴響，是他的音樂，是他的抒情詩。

「元氣淋漓幛猶濕」，是他最喜歡的杜甫詩句之一。蒼茫混沌是他熱衷的畫面效果，而蒼茫混沌他一定要用水墨淋漓來表現，水墨淋漓在實現蒼茫混沌的畫面效果的同時，展示創作狀態的痛快淋漓，從而表現情緒情感的酣暢淋漓，藝術家個性氣質和所描繪的自然境界融合為一，達到「元氣淋漓」。水墨淋漓體現了他的技法高度、風格特點、藝術主張和他本人的性格特徵。

下面這張荷花和上面那張《醉荷圖》都是壬申年（1992）夏天畫的，這張畫題寫了周敦頤的著名散文《愛蓮說》。這個時期，他在美國的經濟收入中斷了，曾經令他目瞪口呆的「八五新潮」已經退潮，中國藝術的商業大潮也還沒有波及到太平洋的美洲沿岸，「苦思齋」里的唐大康以畫「花之君子」自娛。我猜想，署款同一年的《醉荷圖》是後一張，把淡墨揮寫發展成了「水墨淋漓」。水墨淋漓恰恰是他「自娛」的「自醉」。

水墨淋漓是他的藝術追求，是他的風格特徵之一，這幾張荷花最有代表性，但並不限於描繪荷花，也不限於表現風雨迷濛。這幾張小畫也可見一斑。

他畫的梅花除了構圖別緻、枝幹穿插生機勁健等特點外，水墨淋漓也是其特色之一。

三，更無真相有真魂

「創新」曾經是中國畫領域裡的盤亘悠久的課題，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一課題的討論尤其熱鬧，西方現代主義為中國藝術家提供了新的思路。一九七九年，湖北十人畫展在北京的中國美術館舉行，展示了他們的創新探索。唐大康是他們中比較年輕的一位，也是特別活躍的一位。唐大康學畫是從寫意花鳥入手的，這時他用大寫意的概念畫山水，又從西方現代派借鑒了「平面化」和「裝飾感」，作品很引人注目，《暮韻》、《憶江南》、《大岳之魂》都是他八十年代初的作品。

一九八五年出國以後，他的想法有了新的變化。他對在美國觀察到的藝術現象作出一個結論：「原創性」才是藝術的生命。不過，他所說的「原創性」和普遍認定的「原創性」略有差異，他的「原創性」必須包含藝術家原始本性的激情衝動。

這以後的創作狀態從「意在筆先」到了「意在筆後」，事先設計的「裝飾感」消失了。《大岳魂》仍然是他的創作主題之一。在這個主題里，有「岳之魂」、「畫之魂」和「作者之魂」三個層面，他這時的畫就越來越把重心往後移，越來越偏於「畫之魂」和「作者之魂」了。

藝術家創作時的癲狂狀態在漫長歷史中一向為人稱道，張旭、懷素、米黻、徐謂等等，都留下了生動有趣的故事。「愛畫古廟破苔痕，慣寫蒼岩亂樹根，畫到精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這是鄭板橋描寫他的同代畫友黃慎的題畫詩，也是唐大康最喜歡的詩句。

上面兩節舉例的畫作題款里，不少含有一個「醉」字，而題款里有「醉」字的，畫面也都帶有某種程度超越描繪對象而指向癲狂狀態感覺，大概都是他比較得意的作品。他在講課時講到過一個「局部放大」的發展論，舉例講就是把石濤局部放大成就了潘天壽。

他堅信藝術史的「發展規律」是從工筆到寫意、從小寫意到大寫意、從物象再現到精神表現、從意境到人格、從「真相」到「真魂」的漸進演化。這個規律是有「必然性」的。

類似觀點早在三十年代或者更早就有人提出。這個觀點背後的理論支撐有一些有待推敲的問題。唐大康雖然喜歡理論思辨，但左右他思維的還是藝術家的直覺和「通感」。關於必然規律的理論在那個時期、在他那一代人里佔據著支配地位。

「局部放大論」和「規律必然性」，二者相加，這是不是也可以表述為，發展創新的前景就是傳統藝術精神性——「真魂」的局部放得越來越大呢？唐大康好像沒有這樣說過，但他堅決認為傳統藝術的元素是有潛力極致化發揚光大，從而創造出現代的大格局來的。他在藝術創作中所致力於發展的，就是「更無真相有真魂」。

這張畫於一九九二年的《秋聲圖》有段長跋：

古來自有憤書之說，所謂發憤之所為作也。昔青藤個山亦有發憤之畫，即景生情，觸目興嘆，藉書畫以詠唱，故於筆墨之間無不姿絕奇縱、跌蕩激宕。此非至性至情之人不能達此境界也。壬申冬深，淫雨霏霏，時客美國，懷鄉之情不能自禁，寫以遣悶。

這是他「至性至情」的內心獨白。一九九二年，歲次壬申，唐大康的本命年，在他的創作中似乎有重要意義，那是他人生的一個低谷，他卻攀上了藝術「真魂」的高峰。

二〇一七年夏起稿於洛杉磯成稿於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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