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荷葉情人節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蘇軾《浣溪沙》

天氣微熱，榴花正盛。田裡禾苗碧綠碧綠，黃瓜架上開了金黃的花，刺扎扎的小黃瓜在葉子底下閃啊閃。路上走來幾個挑擔的人，最前面的年輕男人手執蒲扇，敞著雪白的襯衣，裡頭是一件白色的汗褂，露出驕傲的笑容，見到鄉鄰，不論男女老少都謙恭地遞上一支煙。這是預備著要做新郎的派頭了。後面他的兄弟挑著滿滿的粽子，上面還蓋著蒲扇，竹籮里還有一條條的豬肉，這些是給未婚妻家的端午節禮。隊伍里必定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媒婆。她一進屋便會張開不爛之舌，述說男方家準備粽子、豬肉的熱情勁，生怕女方家對節禮有些許的不滿。女孩家早來了好多親戚，其中不乏表姐表妹。那即將做新娘的女孩，在父母的吩咐下打來一盆洗臉水，擰了一塊嶄新的毛巾，遞給未婚夫——並不正眼看，只是斜著身子把毛巾遞過去，快速地瞥一眼又低了眉，臉上便飛了一團紅雲。未婚夫接過毛巾，滿頭滿臉地胡亂擦著，痴痴地看著女孩傻笑。充當挑夫的兄弟便故意撞一下他的身子，表姐妹們也擠眉弄眼地嗤嗤笑著，女孩早已羞得擰過身子端走洗臉盆進了廚房。而那個兄弟的眼光早又偷偷地在女孩的表妹們當中逡巡了，說不定，這其中就有他心儀的女孩——誰知道呢，這可是鄉村裡一個重要的交際場合。

中午的飯桌上，自然少不了夫子肉、鹹鴨蛋。男孩自然坐了上席，而女孩並不上桌，她承擔的是專替客人添飯的任務。或許，悄悄地，女孩把男孩的飯碗裝得滿滿的，生怕他沒吃飽，也或許，還會悄悄地，埋了一塊夫子肉在飯里。男孩吃著吃著，咬到了肉，就會抬頭尋找那雙假裝不看他卻偷藏了笑意的眼。午飯後，大家火熱地聊天，女孩躲在灶間洗碗。男孩走進去，說著：「我要走了。屋裡還有好多事冒做呢。」女孩慌亂地擦著手，想張口說句挽留的話，終因人太多，最終沒有說出口來。男孩磨磨蹭蹭地整理著騰空了的竹籮準備挑回家，半天終於理好，挑上肩要走，卻半天沒有挪動一步，眼睛在人群中搜尋著。女孩倚在門框邊，卻不好意思走上前來。這時，忽聽得女孩父親發一句話：「妹子，你去送一段路。」登時，女孩臉又紅了，故意噘著嘴，作出不高興的樣子，那腳不由自主往外移。也並不敢送太遠，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女孩便急急地返回家來。無論男孩怎樣央求，女孩只是往回走。男孩只能看著女孩的背影，悵悵地甩著空空的籮回家去。

傍晚時分，女孩身著淺紅的襯衫，兩條麻花辮搭在胸前，臉上泛著潮紅，帶一抹羞澀的笑，手拎一串碧綠的粽子，躲在人家坪前的苦梨樹下。聽到屋內的講話聲漸漸小了，便閃出來向屋裡的人招手。待人走近，把那串粽子急匆匆地往人手裡一塞，便逃也似的走了。按風俗，這粽子照例是要送給全隊各戶人家的，每家一串，從此，女孩的親事才算獲得了父老鄉親們的肯定。

這就是我記事以來對端午節的最深印象。

正因為此，我從小就以為端午節是替年輕男女傳遞情意的。想想看，媒妁之言，父母做主，女孩與那個他沒見上幾次，對方臉長臉短也不甚清楚。好不容易見上面，有心多說幾句話，卻又怕別人笑自己輕浮。更何況，這親事究意有沒有定下來，女孩男孩自己心裡也還沒個譜呢，萬一雙方父母在這事上有一點意見相左，親事也許告吹。只有定下來了，端午節送過粽子了，親事才算得到了公開的承認，以後兩人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牽牽手說說悄悄話了。小時候，每年端午節，嬸子奶奶大娘們都會掰著手指數，今年誰家姑娘放了人家了，今年誰家有粽子吃了。我的心裡也會充滿期待。年齡稍長，也有了自己的心思：將來，我也會有這麼一個人給我送粽子嗎？他又會是什麼模樣呢？於是，在粽葉飄香時，我會對那些定了親事的女孩們更加留意：留意她們的舉止，她們的衣著，她們的笑容。她們的一舉一動，分明透露著無限的幸福無限的風情！痴痴地，我又要傻了。

家鄉的端午節，不僅給情竇初開的男女創造了見面的機會，還捅開了兩人心中的那一層紙，親事明了，這是一個何等甜蜜的節日啊！所以，小時候的我，只覺得端午節時，空氣中不光飄著艾香粽葉香，還飄著一層說不出道不明的氣味兒，讓人陶醉，讓人嚮往。又是端午節了，不知如今的家鄉，是否還有這樣的習俗、這樣的情景，讓人回味無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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