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謝，我愛你。」

講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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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猜火車的人，腸子都悔青了。

詩人木心在年輕人里最為人熟知的，是他的那首《從前慢》。

從前，日色變得很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這詩里描繪的生活，對於現代人來說，顯得「古老而遙遠」。

但是在我今天要講的這部電影里，「他」不僅一生只深愛一人，並且他這一生，也只曾躬耕於一件事。

片名是《編舟記》。

必須承認，日本人的電影，節奏真的很慢。

《編舟記》用了134分鐘只講了一件非常簡單的故事，那就是：一個叫馬締光也的年輕人，與他的同事們用十五年的時間編寫了一部，面向當代人的中型國語詞典——

《大渡海》。

所以《編舟記》還有一版海報，就是把《大渡海》幾個字放在圖片的中間，寫得比《編舟記》還要醒目。

說起「修書」這件事，即使在數字化的今天，仍當是很多人嚮往的。因為文字，是人留給後世的證據。雖然大部分人寫的書，都必將被滾滾黃沙淹沒。

但是，它依然是一種無法匹敵的榮耀。

在當年明月撰寫的《明朝那些事兒》裡面，他對永樂大帝朱棣修書這件事的執念，他是這麼寫的——

按照朱棣的構想，他要修一部包含有史以來所有科目，所有類別的大典，毫無疑問，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需要一個合適的人擔任總編官，這個人必須有廣博的學問、清晰的辨別能力、無比的耐心、兼容並包的思想。

在《編舟記》中，編輯部為了找到這樣、能夠投入到編撰中的人而傷盡了腦筋。

其實這書是有一位編輯的。但是由於原編輯的妻子身體原因，不得不退出。退出之前，他許諾一定會找到值得託付這個工作的人。

談何容易。

大部分人不知道對於編辭典，沒有概念。它究竟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呢。

如果非要類比的話，它是一項必須承受唐僧西天取經的十萬八千里、九九八十一難，但是卻無法獲得「立地成佛」的榮光的工作。

每天一醒來，編撰人員就得為了給每一個詞語寫上通俗易懂的釋義而絞盡腦汁。 為了這份工作，不能使人功成名就，不能使人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而且還必須嘔心瀝血，耗盡你最美好的青春。

它看起來，性價比，實在太低太低了。

所以，尋找「那個合適的人」，就更加艱難。因為除了能力，他還必須有堅毅的信念與熱情。

人生中的一切巧合、緣分、宿命，它來的時候，你覺得偶然，可是實際上卻暗含著千絲萬縷的必然。

皇天不負有心人。

一天午餐的時候，辭典編輯部的另一個編輯西岡，剛跟總編松本老師抱怨完自己部門被人嘲笑，女友就過來推薦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合適的人。

他叫馬締光也。

西岡的女友飛快地介紹了馬締的情況：研究生讀的語言學，完全不適合跑業務。大怪人一個。

馬締看起來的確訥訥的，渾身都是書生氣。但是他，只是不適應用與這個世界寒暄而已。馬締內心裡深深地熱愛著語言，在他租的房子里，擺滿了他的書——人們在睡覺的地方放著的，就是他愛著的。

更溫暖的是，他看著書還會時不時擼個貓——人家柔軟著呢。

兩位編輯對馬締細細考察之後，認定他是一個「認真」的人，遂邀請他加入編輯部，來參與《大渡海》的編撰。

馬締來了。

他從沒做過這項工作，但他來到編輯部的第一天，就被打動了——

被松本老師一絲不苟的樣子。

被語言在這裡被當成「聖經」的態度。

松本老師說，「想要知道語言的涵義，即是想要準確地理解他人的想法和心情，這不正是想要與他人產生羈絆的願望嗎？」

這裡的羈絆，意思是，走到他人的生命軌跡里，纏繞與廝磨。是，把你和他/她串聯起來。

「所以我們必須要為活在當下的人們，編纂一本詞典。」

他瘦弱的臉龐上泛起的笑容，充滿時光的甜咸。

他知道，世界日新月異，未來的社會屬於電腦與手機。但是他義無反顧。

——只有當一個人知道自己是對的的時候，他才會義無反顧。

馬締也開始奮不顧身地投入到編書事業中。

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生命里出現了一個「她」。

一天，他回家，發現家裡多了一個女孩子，他被嚇了一大跳。

這女孩懷裡抱著他的貓，見他來，溫婉地跟他打了招呼，放下貓來，說是房東竹婆的孫女，專程來照顧她的，會在這住下來。

「我叫香具矢，請多關照。」

自從遇到香具矢開始，馬締就生動起來了，他還是那麼笨拙，但他躲閃的、驚慌的、喜悅的眼神之中，開始含有愛情的滋味。

他喜歡上香具矢的主要外在表現就是「魂不守舍」。

編輯部的人很輕易就發現了馬締的情況。松本老師雖說工作起來嚴肅正經，但是對於情愛卻也很有見地呢。

「戀慕的心情是壓抑不住的。」

大伙兒紛紛鼓勵著馬締，要他勇敢起來。他們拉著他去香具矢打工的餐廳吃飯，提醒他創造機會去表白，還把「戀慕」的釋義任務交給了他。

但是，真正的喜歡，就是會讓人分寸大亂的呀。

馬締不知如何向香具矢表達自己的心動。他只好寫了一封情書。

而這封情書，同事西岡看過後卻說寫得太晦澀，香具矢會看不懂的。馬締於是準備重新寫，但西岡阻止了他，說出了一個非常經典的套路：

「如果她也喜歡你，會想方設法去看懂的。」

果不其然，這天晚上，香具矢很晚才回家。她說她看不懂這信，是找主廚大人幫忙才看懂。香具矢漲紅了臉，不知道是不是不開心。

她對馬締把信寫得如此晦澀還是生氣的，「難道這種東西，不是只希望收信的人自己看嗎。」

但是，她又，按捺不住心裡那種有些急迫的情感。

這次輪到馬締漲紅臉了。他緊張得要命。

但香具矢不依不撓。

馬締，開口了。

還記得我們前面說過的那句話嗎。

皇天不負有心人。

香具矢的眼睛裡彷彿藏了小星星，她抿著嘴沉默了幾秒，回報了他一個甜蜜的笑。

一切都順理成章。

馬締在《大渡海》里，給「戀慕」下了自己的定義：

戀慕，喜歡上一個人，無論是夢是醒，腦海中都縈繞著對方的身影，無心做任何事，是一種煩惱苦悶的心理狀態。一旦成功，則欣喜若狂，如沖九霄。

歲月如梭。

馬締的生活有辭典，有愛人，自然而然地平和圓滿起來，波瀾不驚。轉眼就十三年了。十三年，如一日。

這天，他興奮地回到編輯社向大家宣布：《大渡海》預計明年就可以出版了。整個編輯社都非常振奮。

誰知道，沒幾天同事突然跑到出版社告訴大家，詞典里漏了一個詞語沒有被校隊出來。

馬締只好要求同事立即停止手頭的工作，重新校隊——因為這意味著可能還有其他的紕漏——這同時也意味著，這樣的話，書籍就無法按照原定計劃在三月出版了。

馬締沒有選擇。

他彎著腰向所有人道歉，頭頂上的白髮像針一樣，扎到了大家的眼睛裡。

於是編輯部開始夜以繼日的再一次校對。

與此同時，松本老師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得了食道癌，住進了醫院。馬締與從前把他找來編輯部的荒木先生一起去探望了松本老師。松本滿心還是牽掛著《大渡海》。這，是他的心愿啊。

於是回家的路上，他與荒木決定「再趕一趕」。一定要讓松本老師，看到這本書。

日以繼夜。夜以繼日。馬締幾乎不再做別的事情，他坐在書房中，吃喝拉撒，像不行走的苦行僧。

他的太太，香具矢小姐，默默支持著這一切。這天，他面對著太太，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幸運。

真不知道，若是沒有她。該怎麼好。

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妻子，自己有多愛她。是……比愛《大渡海》更愛的。

只好說「感謝」。

真的，很感謝，很感謝。

香具矢微微笑了笑，又有些哀傷的樣子。她什麼也沒說，輕輕關上了門離開。她其實也不是那麼開心的。但是——

不用謝。我愛你。

松本老師終於還是年紀大了。病來如山倒。馬締帶著印刷的樣稿，匆匆地去見他。

但是這就是人生吧。有期待，也有遺憾。

馬締和香具矢從他的葬禮回來。

他嘴唇囁嚅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就在一邊陪著他，拍拍他的背。

唉。

松本老師，是馬締這十五年兢兢業業的領路人。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滿腹不舍。

《大渡海》還是編完、面世了。

荒木帶來了一封信——一封松本老師的遺筆。

他說，身為主編，沒能走到最後，他深表道歉。感謝荒木，感謝馬締，感謝大渡海，感謝生命里註定的相遇。

「不知是否有其他字眼，能比感謝更能表達我的謝意。如果九泉之下存在這樣的詞語，我會在那裡將它採集成例句的。」

馬締的眼睛，潮潮的。

松本老師的夫人，來看了發布會，說了幾句準備回去。又，轉過頭來，對馬締微笑著說：

「感激不盡，馬締。」

只有馬締知道，他無悔。

他知道，自己愛這一切。

他愛語言，愛辭典，愛松本老師，愛荒木和西岡，愛香具矢，愛他與他們一起編織的生活，愛他與他們一起渡過的月夜、雨夜、朗夜、雪夜。

語言的海洋廣闊無垠，而辭典便是漂浮在這片汪洋大海上的一葉扁舟。人們乘著名為辭典的扁舟在海洋上漂泊，尋找能顧準確表達自己心意的語言。那是發現獨一無二的話語的奇蹟。

為那些想要渡過汪洋，去與他人結下羈絆的人，獻上的辭典。

——是為《大渡海》，是為《編舟記》。

是為，與你產生我腦海中幻想過的、與你有關的羈絆。是為馬締，是為松本，是為香具矢。

「我好多次好多次想說感謝你，能在我身旁。」

「但我沒想到，我會哭。」

「因為，你不要我的感謝。你說，不用謝..... 我愛你。」

「我也是。」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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