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是周公，而是周姥來制禮？

儒學 06-23

「周姥」制禮

文｜張聰

中國古代的禮法——如大家所知道的——向來是重男輕女、男尊女卑的。這種不合理的制度，不僅在現代，便是在古代也很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滿。譬如《妒記》（《藝文類聚》卷三十五）里講謝太傅要欲立妓妾，又不願打破醋罈，於是叫侄子外甥拿著《詩經》里的《關雎》、《螽斯》兩篇去說服自己的夫人，窈窕淑女呀，寤寐思服呀，詵詵振振呀，宜爾子孫呀……扯了許久的淡。夫人沉吟片刻，問：「這詩誰寫的？」答曰：「周公。」夫人厲聲道：「果然是個臭男人寫的詩！如果讓他老婆來寫，定不會說出這樣的混賬話來！」

原文是：「周公是男子，相為爾；若使周姥撰詩，當無此也。」——後來學樣說這話的人還有許多，可以參看《綠窗新話》卷上、《廣笑府》卷六、《識小錄》卷一

經謝家夫人一語點破，大家忽然醒悟了——「制禮者為男子，不免為己謀！」（語出王文祿《海沂子》「敦原篇」）——這實在是一件很「媽媽的」的事情！這男尊女卑的禮數，就是從周公和孔夫子這兩個男人那裡興起來的，必須重新檢討！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議了一陣子，覺得孔夫子嘛，其實還好，說來說去，反動言論只不過是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話細細玩味起來，倒很像是怹老夫子被女人搶白擠兌後的喃喃自語，可以忽略不計了。再說，他刪詩的時候也沒有刪掉「我心非鑒，不可以茹」、「我心非席，不可以卷」這樣替女人表白襟抱的詩句，所以可以暫且放過。而周公，則是一定不能原諒的，必須剝奪了他的「制禮權」，重新請一位女性——周姥來制定禮法！

當然，這個提議登時有人反對：如果這位周姥把男尊女卑的禮數翻了個個兒，變成女尊男卑（就像《鏡花緣》里的「女兒國」那樣），我輩鬚眉男兒豈不是慘了！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有一位學者站起來，引用了義大利小說家班戴洛（Matteo Bandello）《短篇小說集》里的一句話說：男人制定法規往往對女性苛刻；如果女性掌握政權，由於她們的心性柔和，定不會用男人之道還治男人之身。——聽了這話，大家才勉強放下心來，寄希望於這巽柔如水的女道德家。

期盼著期盼著，周姥終於來了。她把宣揚禮法的講壇設在了一處「秀色可攬結」的名勝。周姥的頭銜很多：女德文化研究學者,女德與禮儀資深專家，兼著某基金會的公益講師和某研究會的副會長，能聽她講課是一件很有榮光的事情。許多學者都千里迢迢趕來一睹周姥的真容。

真正見到了周姥，大家有點失望了，據說周公之狀，是「身如斷菑」的，而這位周姥的尊容，也實在是過於「夫唱婦隨」了。眾人互相望了一眼，悻悻地坐下，等待開講。

不意周姥的話頭正是從「婦容」講起：

「

美麗的面容來自柔和善良的性情，內心寬厚仁慈的人必長福相。而心不善良、品行不端、愛占別人便宜的、刻薄的人，必長兇相。還有的人長的是短命相、克夫相，這些相貌都是因心造成的。」（周姥的話大家全部認真地書於紳——抄在褲腰帶上了，一個字都不敢落下！）

」

聽周姥講這話，坐在下面的戰國時人荀況先把屁股扭了幾扭。因為他剛剛寫完《非相》這篇文章，說：「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文章里還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相貌與人的品行無關。所以，聽周姥這話實在難受得很，又不好貿然反駁。不過其他人倒聽得津津有味——孔子曾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沒想到在周姥這裡「德」與「色」之間原來是可以直截劃等號的呀！這實在是男士的福祉。

不過，周姥話鋒一轉，意思居然又變了：

「

一個女人長相好，有幾分姿色，可並不一定是好事呀！你來看，一些有姿色的女人，她最容易招人嫉妒怨恨，使他的一生厄運連連；還有的女人會利用她的姿色邪淫放蕩迷惑傷害男人，而造下彌天大罪；還有的女人有幾分姿色，讓他的男人看著她就想過性生活，一天好幾次，結果把她的男人早早地精盡人亡。女人如果長了一副異性見了就想佔有，同性見了就想嫉妒的相，可不是好相，那叫妖媚相……

」

大家心裡雖各懷拳經，卻都客氣地頻頻點頭。其實，崔駰老先生在《七依》里寫過幾句比周姥更能扯淡的話，說有「妖媚相」的女人可以「回顧百萬，一笑千金。……當此之時，孔子傾於阿谷，柳下忽而更婚，老聃遺其虛靜，揚雄失其太玄。」——噫吁嚱！女人的莞爾一笑，威力足以從源頭上直接搗毀中華文明，我們怎麼能不「嚴男女之大防」呢！周姥的理論高度果然是常人難以企及的。

當然，也有人撇嘴表示不服，剛才的荀況就是一個：「哼，這老太婆自己太丑，所以看不得別人長得漂亮呀！」（原話是：「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出自《君道》篇。）補過《史記》的褚少孫也小聲嘰咕著：「美女者，惡女之仇。（《外戚世家》）非要把嫫母、無鹽當作當作理想的女性嗎？」

接下來的發言就更使人驚詫了——當年周公不過是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而周姥是以自創的「科學」原理設教，上天入地，縱橫捭闔，突破了世人想像的極限，愚夫愚婦焉能不入其彀中！

周姥自創的第一條「科學」原理是：吃豬肉的人淫性大！（這麼神奇嗎？！）——理由是：豬在發情的時候會亂倫，為了「不遺傳這個基因」，所以一切自愛的人都應該對豬肉說：「不！」

「怪我咯…」

聽到這話，頭一個冒汗的就是孟夫子——孟夫子是最愛吃烤肉的呀！還把古稀老人能吃上肉當作自己的理想——但自己每天吃的是什麼肉已經完全回憶不起來了，因為君子是要「遠庖廚也」的，會不會是豬肉呢？很有可能呀！孟夫子想起自己一看見妻子踞坐在屋裡就臉紅心跳的情形，忽然明白了這原來是豬肉在作祟！媽媽的！

豬性淫這事本來是於史有徵的——《周易》「姤」卦里說：「女壯，勿用取女……羸豕孚蹢躅。」《左傳》里也有「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這樣犀利刻薄的話——可是孟夫子一直把這當成先民的比喻和象徵，讀完就拋到腦後了，難道人還真能變成豬嘛？不意經過周姥的「科學」研究，吃豬肉竟會把淫性的基因吃進去，吃的再久些，長出長嘴大耳也未可知……哎，對了，基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孟夫子正在胡思亂想，周姥又拋出第二條「科學」原理——三精成一毒，專傷不潔女。女子要從一而終——哎，繞來繞去，又繞回到這個老題目上來了。周姥的理論還有更奇葩的：常常被男人侮辱欺凌的女子可以健康長壽，孔夫子的「仁者壽」到周姥這裡居然變成了「忍者壽」！

下面早已嘁嘁喳喳地亂成一片了。淡還沒有開始扯，忽然有人站起來大喊一聲：「你不要再胡說了！快滾下講壇來吧！」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乃是清朝嘉道年間的大儒俞正燮先生（字理初）。他接著罵道：

「

我剛剛寫過一篇文章（《癸巳存稿》卷四「女」），曆數兩千年來中國女性所受的不公，你竟然在這裡把苦荼當作甘薺，鼓吹這深文周納、殘害女性的禮教，真真無恥極了！

」

（原文是：男子理義無涯涘，而以深文網婦人，是無恥之論也。見《癸巳類稿》卷十三「節婦說」。）

周姥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面對咄咄逼人的質問，依然能夠從容不迫地應答：

「

這位先生，首先我要說的是——我原諒你的粗魯（這是「國學大師」最常用的一招：在你質問我的時候，我原諒了你。先讓你的質問變成自己打臉）。其次，我要聲明，男性是天，女性是地，女性只有順從男性才能獲得幸福。《白虎通》上就說，女，如也，從如人也。這就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箴言。

」

「哼，你大概還不知道在青徐州，把女讀作娪吧？」俞正燮先生冷冷地說，「娪是忤的意思，在男權社會裡，女孩子一出生就戳到了家人的肺管子，亦步亦趨地跟在男人後面，哪有什麼幸福可言。《玉台新詠》載傅玄的《苦相篇》說：

苦相身為女，卑陋難再陳。

男兒當門戶，墮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萬里望風塵。

女育無欣愛，不為家所珍。

長大逃深室，藏頭羞見人。

垂淚適他鄉，忽如雨絕雲。

低頭和顏色，素齒結朱唇。

跪拜無複數，婢妾如嚴賓。

情合同雲漢，葵藿仰陽春。

心乖甚水火，百惡集其身。

玉顏隨年變，丈夫多好新。

昔為形與影，今為胡與秦。

胡秦時相見，一絕逾參辰。

「你讀著這樣的詩句，心中沒有辛酸之感？你希望世間所有的女子都變成這苦相之人嗎？」（摘自《癸巳存稿》卷四「女」）

周姥的「傳統文化」知識，大半是道聽途說來的，所以一進入引經據典的環節就立刻敗下陣來。於是轉變了戰術，嚶嚶地啜泣道：「剛剛我所講到的一切都是出於對女性的深切的慈悲的大愛。我教導女孩子忠於自己的愛情，忠於自己的婚姻，難道有什麼問題嗎？（這是國學大師的第二招：凡事不能曉之以理的，就要動之以情。）」

「忠於愛情當然沒有問題，但，這不是女性單方面的義務，而是男女雙方共同的責任！」站起來的是江南大儒錢振鍠先生，

「這也是古代婚禮的精神所在——古代婚禮要用大雁，就是取它忠於配偶的品格；用茶，也是取它獨立不移的特點，這是夫妻雙方要共同恪守的原則，並不是單單提給女性的。古書把男女的第二次婚姻都稱再醮，男子再醮就是固然，女子再醮就變成了不貞？正像小仲馬《阿爾豐斯先生》里所說，世間竟有男女兩套倫理。這是哪家的道理！」（見《星影樓雜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