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喀什就是新疆的巴西呀
先是桑葚熟了,在恰薩街道,黑的白的,滾成一團墜在樹上,因為矜持而始終憋忍著,直到鼓脹得再也承受不住心事,才「啪」地落下。有孩子就仰著腦袋,伸著舌頭在樹底下等待,黑的酸甜,汁液把嘴唇脖子手指裙子都染上一片紫紅色,白的像肥胖的蛆,但有奶香,在此地長大的人都熟識其中滋味,也懂得從一陣微熱的風中辨別果子成熟的時節。
然後是合歡花,粉水晶一樣的顏色,扇子形狀,從根部生長出細絲好像羽毛,樹就披上了深深淺淺的粉紅翅膀,沿著玉素甫·哈斯·哈吉甫陵墓,一樹一樹地開,那麼招搖,沒人稀罕做個淑女。
進入到六月,喀什一滴雨也沒下,沙塵暴倒是颳了幾輪。路邊的桑葚樹、合歡樹、白楊樹一律像人,而艾提尕爾廣場上的老人則像一座座傢具,長久地靜默,在落日中與清真寺一同染上了金色的光,共同組成一間龐大的房屋。
傍晚的艾提尕爾是很多人很多人的家。
我不是第一次來喀什了,也幸好來了第二次。坐在廣場台階上,看著白鴿落在腳邊,我也好像擁有了「傢具」的視角,秘密從縫隙中滲入,凝結為故事。
去年九月,做電商的維吾爾小夥子乃吉布拉領我去喀什一所鄉村小學,看看那裡的小學足球隊。「那裡很偏僻么?」我坐上他的藍色鈴木汽車,他一邊系安全帶一邊說,「荒地鄉,你聽聽這名字就知道了。」
約莫20分鐘車程,穿越成片的核桃樹、巴旦木樹、還有玫瑰園,小學就到了。後備箱里裝滿了內地球迷捐來的足球和球衣,球衣有綠色和粉色,背面印有喀什市荒地鄉中心小學,正面印有「愛澤滋」,這是乃吉布拉經營的維吾爾特產的品牌名,他是多年的球迷,和內地的球迷組織一直保持聯絡,也因為他組織,才有了這批送往鄉下的足球物資。
在這裡,我第一次見到了二十幾個維吾爾小球員,其中有十幾個是四年級到六年級的小女孩。他們的足球教練是體育老師阿里木江,每天放學後,這群孩子就開始了日常的訓練。
在喀什,足球是一種超越了階級感的娛樂,只要身邊有一個球狀物,哪怕不是一個真正的足球,也可以立馬在腳下施展技法。在足球場、在公園、在喀什噶爾老城幽深的巷子里,在古城城牆上,還有高台民居的泥土地,鄉下的砂礫堆,人們都可以不分時間場地踢球。「C羅!」「梅西!」孩子們和小夥子都紛紛告訴我他們最愛的球星。有時坐計程車你也會碰到球迷司機,像布置房子一樣在車裡掛上AC米蘭的徽章和毛巾。
「喀什的足球全新疆最厲害。」阿里木江不無驕傲,他27歲,曾在秦皇島一間俱樂部踢球半年,時常穿一件印有MESSI名字的T恤。
「比烏魯木齊好嗎?」
「那當然。新疆嘛,每個地方都不一樣。和田是籃球,阿克蘇是排球,喀什就是足球。」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在新疆每個地域都有自己的運動強項。
「喀什就是新疆的巴西!」他總結。
有這樣一個流傳下來的故事,1927年,英國駐喀什領事館和瑞典駐喀什領事館舉行足球比賽,邀請一支喀什本土的維吾爾足球隊一同參賽,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騎著毛驢來參賽的維吾爾足球隊居然以2比1的比分戰勝了傲慢的英國隊,又以7比0贏了瑞典隊。數據鑿鑿,不過當時瑞典在喀什並無領事館,只有傳教團,無從考證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不過在瑞典學者貢納爾·雅林的一本書中則提到,喀什曾在1970年代出過中國最好的守門員。
距離去年半年多後,我又一次來到荒地鄉中心小學,學校和球隊與這整座城市一樣,都在發生變化。原先的小學搬遷到中學院內,所以此前足球隊訓練用的一片草坪也就沒有了,孩子們只能在籃球場的水泥地上訓練。教練仍是阿里木江,他看上去比去年黑了不少,依舊熱情,愛開玩笑。而足球隊員則出現了一撥更替,女子足球隊的十幾名球員幾乎全部退出,現在足球隊里只剩下六年級的曼孜熱一個女孩。隨著一些孩子升入中學,男孩球員們也更換了一批。
我去看孩子們訓練,他們個頭小小的,皮膚曬得發黑而油亮,因為從小就赤腳在田地石子堆里奔跑,十分皮實。7號達尼亞爾一頭小捲毛,像羊羔毛一樣打著圈,小猴子一般上躥下跳,另一個小球員阿布都艾尼說,達尼亞爾最厲害,他可以一直顛球,10分鐘700個!
孩子們的漢語磕磕絆絆,經常以詞語的形式出現,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通過打手勢,點頭搖頭來交流。只有當他們在休息時,圍聚在我身邊教我說維吾爾語時,才不會躲閃和羞怯,人人都變成了老師,一邊教我,一邊考試我,在我答對時,拍拍我的肩膀,答錯時,合夥發出得勝一般的鬨笑。
也有我捉弄他們的時候,在維語里,孩子(bala)和牛(kala)的發音近似,我便故意出錯,指著那個最囂張的孩子說kala,看著那孩子急得跳腳,指著自己的腦袋不停解釋,這是孩子,bala!所有人都樂了。
等到喀什的傍晚終於來臨,訓練也結束了。孩子們排成排鑽進水龍頭底下喝水洗臉洗頭,然後起身甩甩頭髮,用胖胖的手將頭髮往中間聚攏,短而堅硬的頭髮便豎起一個朋克頭。
有幾個孩子可以坐公交車回家,剩下幾個孩子便全部由阿里木江開車一個個送回。我們鑽進阿里木江那輛棕色鈴木汽車,8個孩子,2個大人,能想像嗎?就在高大白楊樹列隊的鄉村公路上,阿里木江放起了一首熟悉的維吾爾歌曲,孩子們就默契地在擁擠的空間里大聲唱起歌來,我毫不懷疑,只要還有伸展胳膊的空隙,他們也會樂意跳個舞。
傍晚是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刻。凱瑟琳·馬嘠特尼,一位百年前的英國駐喀什外交官夫人,曾在她的書中如此寫道:「我總是永遠忘不了喀什噶爾那些夏天的傍晚……遠處,巴紮上人們彈奏著樂器,他們的歌聲斷續傳入耳際。就是在這種時候,你會體驗到鄉村生活的真諦。一旦體驗到它,永世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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