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壓抑、不開心，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你窮嗎？

全文共約4100字，大約需要12分鐘讀完。

寫在最前面：

這篇文章是回答知乎問題「你最窮的時候是什麼時候，是怎麼熬過來的？

」，也可以用來回答一部分讀者問我的「怎樣獲得心靈的平靜」這個問題，其中更多的是表達我對金錢的態度。

正文：

2008年的夏天，在還沒有到要畢業的日子，學校就早早把我從宿舍里趕了出來。租房的過程意外的曲折，最後因為同學退房，順利租到了租金為250塊錢一個月的房子——之前我看過幾個房子，有的房子一進去，就能看到青苔長到了陽台上，有的則是瓦屋，人站在瓦片底下，感覺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抬眼向2米的高處望去，我還能看到房頂有一塊瓦是透明的，夏天的陽光從屋頂照射下來，額外的刺眼。從小在鋼筋混凝土中長大的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知道現在還有城市裡的人在住這種房子。房東安慰我道：那是用塑料板補好的瓦，沒事的。

還有一間房子，是用磚砌起來的，通過一個木頭的梯子上去，裡面是牆壁斑駁的房間。房間里有股霉味，透過稀爛的窗子向外望去，中間是同樣破爛不堪的院子。廁所是公用的，走進去，髒得令人作嘔。中午午休的時間，隔壁能聽到「咔咔咔」的吵鬧的縫紉機聲，中介告訴我，對面是個裁縫，她以此為生。

廣東城市的布局跟我見過的其他城市不同，在高樓大廈林立的城市裡走著走著，有時候你會突然看到一片菜園……他們稱這個叫「城中村」，因為唯一的收入是每星期一次的家教，價格要便宜，同時要方便找工作，所以我只能住在「城中村」里。

250塊錢的房間狹長，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以後，中間勉強能通過一個人。我只好將所有的物品打包在塑料箱里，塞在床底下。旁邊有一扇被防盜窗包裹得死死的玻璃窗，因為身在巷子，長期不怎麼透光。

緊挨著卧室的是一個廁所，廁所里與其說是窗子，不如說是一塊水泥空出來的洞，相隔5厘米的地方，是隔壁屋子冷冰冰的水泥牆面。從這兩座建築的狹小縫隙里，偶爾會爬進來一些老鼠、蟑螂之類的動物。

在彈簧床上放一塊夾板，就成了睡覺的地方。起初，夾板中間裂開了一條縫，每天睡在床上，就像躺在海面上一樣，你隨時會擔心沉入海底。後來房東良心發現，幫我換了一張夾板。

洗衣的地方是在房子門口的一口井旁進行的，井的所有者是個善良阿姨，她跟我說：「井裡的水冬暖夏涼，但是沒有經過處理，用來喝可能不行，但是洗衣服是很好的，」 毫無疑問，在露天井旁邊洗衣服，比在陰暗潮濕不通風的廁所里洗會要好上很多，我懷著感激的心情謝謝了她。每次我洗衣服，就從井裡舀幾桶上來，秋天裡的井水是溫熱的，在颯颯的寒風中，我第一次感到洗衣服也可以很幸福。

其實貧窮導致的不是生活的匱乏，我對物質方面的需求極低，所以貧窮帶給我的苦惱並不多。更多的是，別人給我帶來的煩惱。我們這個社會，對於貧窮者而言，是沒有什麼包容心的，如果你做過一個貧窮者，你就會有深刻的體會。

你回到家，父母會跟你說起哪個朋友的兒子能賺了多少錢，而你現在卻怎麼混成這樣。親戚來到你家，會委婉地對你說：你什麼都好，但是就是工資低了一點。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也就拿2000多塊錢一個月。你交個女朋友，儘管別人嘴上不說，但是你知道，戀愛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在向錢看齊。

很奇怪的是，這些人活得不是很好，但是他們對你會有所要求，而且都喜歡替我規劃我的生活。而我當時只是想開心自由地一個人生活，就夠了。所以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遠離他們。

就這樣，我一個人這樣窮著過，從6月份，一直待到了9月。每天，我把時間分割成三部分。早上的時間用來做家務，比如洗衣、整理房間，下午則去人才市場，因為當時我手上的錢已經不多了——只剩下3000塊，房租、水費、電費、吃喝電話上網，這些都是開銷。但是我並不感到焦慮，年輕的時候我總覺得，一切都充滿了希望。不過這並不是因為我看了雞湯，而是因為我一直在看《笑傲江湖》的緣故。我看著《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雖然困難重重：被小師妹甩，被師傅唾棄，還身負重傷，仍然堅強的活著，我覺得自己眼前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麼。很長一段時間，這本書給了我精神上的鼓勵。

晚上的時候，我就讀讀書、上上網。2008年，手機上網還停留在GPRS的年代。我沒有拉網線，因為我知道，我一旦找到工作，就要搬走。所以我辦了張上網卡，用最少的時間在網上下影片，從網吧里拷貝回來看。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的是《老友記》（Friends），看到瑞秋穿著帶著雪的棉襖走進室內，幾個好友溫暖地聚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感覺那個秋天開始溫暖了起來。

馬雲曾經說：「我最開心的時候是每月拿91塊錢做老師的時候，那時候會想再熬幾個月我可以買輛自行車，但現在沒有這種需求。」

很多人說馬雲是在裝x，其實我不這麼覺得，我問過很多人，我發現他們跟我一樣，在最窮的時候，感覺很開心，而當你有了那麼一點錢以後，你反而沒覺得那麼開心了。因為你的錢也不是白白來的，你是用你的時間和壓力換來的，這一段經歷我寫在了《比月入十萬更難的，是在兩難的生活中過得有趣》的裡面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翻回去看。那時候我想得最多的問題是：我們掙錢，是為了活得更幸福，而你現在為了賺錢，連獲得幸福的時間都沒有了，那麼賺錢的意義是什麼呢？

以前那些批評我收入低的人們，也沒見誰因為我的收入變高而表揚我，就好像我能賺錢，是理所當然。大家都一副不滿足的神態看著你，期待著你有一天能收入再翻十倍，把家族帶上天。只有當你賺不了錢的時候，就有人過來問你了：「最近怎麼沒看到你賺錢了？」

我覺得這是現代人的一種病，就老是覺得，沒有錢就不能生活了，有了錢又覺得不滿足。只有當買了房、做了公務員、對象也當上了公務員，一切就完美了，幸福快樂的生活就會從此開始。所以他們不僅僅是這樣規劃自己，也這樣規劃別人的生活，就像王小波在《一隻特立獨行的的豬》里說的那樣：

對生活做種種設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設置動物，也設置自己。

他們一廂情願地以為，窮的時候焦慮、壓抑、不快樂，全都是因為錢而導致的，到了哪天發財了，這些毛病就會消除。但其實你真的到達那個層次，你會發現你之前描繪的那個「美麗新世界」是不存在的，財富多了以後，你只會比窮的時候更為焦慮、壓抑，因為當你背負更多的時候，你的責任就越大、壓力越重。別的不說，光是讓資產不貶值這個問題，就夠你忙活的了。

在看書的時候，我發現一個人對待金錢的態度，幾乎決定了他的人生的精彩程度。比如海明威，在巴黎的時候，窮到只能買法國輪船上的書（相當於我們今天去廢品站買書），窮到要用「飢餓是可貴的鍛煉」（Hunger was good discipline）來寬慰自己，但是照樣白葡萄酒、牡蠣、瑞士旅遊、滑雪、賽馬，樣樣玩得不誤。

村上春樹開始自己寫作生涯的時候，剛將自己的酒吧關閉把所有的外債換完，身上的錢也並不多，僅僅是抱著「我要全力以赴地去做一件事情」，為了躲避國內的騷擾，飛去了希臘旅居寫作。

要按照我們現在很多人的標準：你必須要買好房子、車子、娶好媳婦才能去做這些事啊，你怎麼能這樣幼稚呢？

孔子曾經讚揚顏回：

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翻譯過來就是：顏回的品德多麼高尚啊！吃的是一小筐飯, 喝的是一瓢水,住在窮陋的小房中,別人都受不了這種貧苦,顏回卻仍然不改變他好學的樂趣.顏回的品德多麼高尚啊。

現在我們沒有人過著只吃一小筐飯、喝一瓢水的窮苦日子了，但也越來越少的人，能夠忍受貧窮。我覺得能夠忍受貧窮，真的是一種能力，你能忍受得了貧窮，你才能享受得了富裕。否則，即便你富裕了，你有的也是滿臉的不滿足。

有些人肯定要說了：「你看，你現在富了，還買了房，所以你就大談特談什麼境界，要忍住貧窮。」

其實我想說的並不只單單是窮，對待富也一樣。前幾天跟朋友一起吃飯，剛一坐下來，他就告訴我說：「你知道嗎？現在很多公眾號的女博主，做起來了以後，就跟原配離婚了。」

我問：「為什麼呢？」

答：「因為有了錢，就覺得原配看不上了。」

其實朋友說這些，我一點都不奇怪。因為我之前見過一個公眾號的女博主，見到我的時候趾高氣揚的，跟我談自己的收入有多少、自己的福利多好，另外還不忘數落一下同行。而就在一年之前，她還非常謙卑地問我：「萬老師，能不能幫我推一下我的公眾號？我現在剛起步。」

公眾號的崛起確實成就了一批人，也成就了一批心態失衡的人，這跟我十年前看到的那一批暴富的製造業的老闆幾乎一模一樣。他們以為是自己的能力成就了當初自己的財富，豈不知雖然自身的努力很重要，但更多的時候，是時代造就了他們。不信你再回過頭來看看今天的製造業：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只要從事於製造業，也逃不了如同「西西弗斯」一般的命運。

我想說的是：人其實就像股市裡的股票一樣，你經常會被低估價值，也經常會被高估價值，只有極少的時候，你是被市場所正確對待的。別人經常會錯誤地估算到你的價值，唯獨你自己知道自己的價值在哪裡。如果你不能擺正，你就會輸得很慘，就像當初我看到的那些暴富的製造業老闆一樣，以為自己什麼都行，結果什麼都不懂，就去投資地皮、酒店，輸了個精光。

在寫這篇文章以前，我又重新看了一遍莫泊桑的《我的叔叔于勒》，我發現很有意思的是，這篇寫自於1883年的短篇小說里的菲利普一家人，其實就是我們這個社會很多家庭的縮影：窮困的時候覺得對方是個人渣敗類，富庶的時候覺得對方是個品德高尚的人。我們這個社會的很多人不就是這樣待人的嗎：要麼你站著當爺爺，要麼你就跪著當孫子。（這種現象我以後會專門寫一篇文章來說）

人生存在這種極端的環境里，很容易作出極端的判斷。在你被低估的時候，你春節回家，親戚拿你當傻X，父母攥緊拳頭告訴你一定要爭口氣，你去相親屢屢遭拒絕。這時你會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一無是處。

而當你被高估的時候，你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大家都對你一團和氣、笑臉相迎，聽到的話全都是讚美，追你的異性也不在少數。所以你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得意洋洋。

但其實這些都是表象，當周圍全是讚美沒有批評的時候，也是你最危險的時候，就像我有個寫作的朋友，經常一有客戶表揚自己就對我說：「你看，客戶又表揚我，我的文章寫得好，我確實就是覺得我比我的同行寫得好。」

我就對她說：「這種話，你也就聽一半信一半。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是不需要別人的表揚的，因為身為一個職業寫作者，你自己很清楚自己寫得怎麼樣，讀者的評價只能對給你參考。你要看清楚自己的不足，每一篇都需要有所精進，這才是你對寫作的態度。」

錢在這個社會裡固然重要，但是我覺得對待金錢的態度更為重要。一個人成長的過程，其實就是認識到「我是什麼」的過程：在窮困潦倒的時候，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哪裡被低估，而富庶的時候，你又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哪裡是被高估的，你很清楚自己是什麼，你不會被你的收入、別人的讚美、他人的詆毀所左右。用范仲淹的話來說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以前在《人最重要的能力是什麼？》里有人問我：怎樣保持平靜的心情？我當時說：「這個問題太複雜，要以後慢慢回答這個問題。」我今天之所以花了4000多字寫這篇文章，就是覺得，對待金錢的態度能回答一部分的這個問題。

一個人，不因為貧窮而焦慮，不因為富貴而驕傲，這是一種修為，也是內心平靜的開始。我們這個時代很喜歡談「安全感」，尤其是女孩，開口閉口就是「安全感」。可是每每一談「安全感」，就總是離不開房子、錢、男朋友這些外物，唯獨不談自己的修為。而能夠帶給你安全感的，恰恰是你自己，也唯有你自己罷了。

PS：在這篇的結尾，歡迎大家分享一下自己「你最窮的時候是什麼時候，是怎麼熬過來的？」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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