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地下室的小嬰兒

圖片摘自網路

1

一晃，女兒已經三個月了。

她半個月大的時候，丈夫找到了新工作，工作地點在三元橋，出於交通方面的考慮，我們也從安慧北里搬到了西壩河，房子從一居室換到兩居室，月租從1400元變成1600元。

然後，初為人母的我突然發現，這個地處西三環邊上的西壩河小區有很多小寶寶。

大概是愛屋及烏，自從自己有了寶寶，路上，遠遠地，只要看到別人家的寶寶，准要興奮地大喝一聲：「小——寶——寶！」然後笑眯眯湊過去搭個訕，套個近乎。還好，沒人把我當《天龍八部》里的葉二娘。

半個月前，買菜回家的途中，看到前面一女子抱著一嬰兒，忙跑上去搭訕。

那小傢伙穿的怪怪的，上面一件起球的毛衣，下面一件裂紋的皮褲，臉蛋也髒兮兮的，但長得挺圓潤可愛。

而那母親，實在叫年輕，娃娃臉，大眼睛，20歲不到的樣子。

我問她：「你寶寶幾個月啦？什麼時候生的？」

她靦腆地回答：「四個月啦，1月2號生的。男孩。」

我一聽倍感親切：「呀，我的寶寶是2月1號生的呢！不過，是個女孩。對了，你也是自己一個人帶孩子么？」

「是啊！挺累的，天天要洗好多衣服。」

我傻傻的來了一句：「你可以用洗衣機洗啊！」

她搖頭：「我家沒有洗衣機！」

我一愣，看了看那個髒兮兮的小寶寶，沒說話。又問：「我就住附近，你們也住這裡么？」

她往前一指：「我就住就這樓的地下室。」然後就準備轉彎分手了。

我忙說：「哪天我來看你們。」

她靦腆的笑：「好啊！」笑的時候很可愛，是個甜美的小母親。

2

不知為什麼，一直惦記她，第二天早晨，去買菜路上，我特意去了那個黑不隆冬的地下室，伴著一股發霉的，腐爛的味道，彷彿進到一個幽暗而悠長的窄胡同，我迷惑了，她住哪一間呢？

四周靜悄悄的，於是，我大喊幾聲：「小寶寶！小寶寶！」指望那個媽媽能聽見，但沒人回應。

突然間，我看到一屋前晾著幾件嬰兒衣服，大喜，敲那家的門，還是沒人回應，隔著門縫朝里一望，居然看到一隻貓，喵嗚地湊過來，嚇我一跳，只好狼狽的打道回府，暗想，那衣服沒陽光曬，能幹么？

回家，百感交集，特意重新看了一遍冰心1931年生寶寶時寫的短篇小說《分》，被深深觸動。冰心也是個敏感的母親——為什麼出生時手拉手肩並肩的嬰兒們因為貧富懸殊就分道揚鑣甚至階層對立了呢？

3

過了兩天，我再一次去找他們母子，結果還是沒找到，倒是在走廊碰到一個拎著臉盆去公共衛生間洗臉的男人，以及一個頭髮亂蓬蓬穿睡衣的女人，一打聽，才知道這裡住了好幾個小寶寶。

「你到底要找哪一個小孩呢？」他們奇怪地問我。

我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原來，這地下室還住好幾個嬰兒哪！

於是，決定以後晚上再去找找，也許上次見到的小母親會在家，但一直晚上抽不出空。

有一天，整理寶寶衣服，發現親朋好友們，尤其教會弟兄姊妹們太有愛心了——給寶寶送那麼多小衣服、小被子、小毛毯。

我隨即又想到那個住地下室的小男娃娃，也許他會需要，於是收拾出一些，決定送給他，結果，又趕上五一張羅著帶寶寶回湖北老家。這事竟給忘了——實在是虧欠。

4

從老家回京， 14號母親節那天晚上，正好讀特雷莎修女的傳記：《德蘭修女傳：在愛中行走》，這位一個沒有當過母親的女子，放棄舒適的生活，告別溫暖的故土，來到貧困潦倒的印度服侍，成為印度千萬棄嬰的「母親」，不禁熱淚盈眶。

圖片摘自電影《德蕾莎修女》，力薦！

又看到印度窮苦小孩那麼那麼深的苦難——有的孩子渴了，就喝陰溝里的水；餓了，就揀垃圾堆里的爛菜葉吃；天黑了，就蓋報紙睡在地上，太殘酷了，不忍卒讀，馬上就聯想到那一個，不，那幾個住地下室小嬰兒。

我非常自責：「不是說了好幾次要去看他們么？你總拖，不能再拖下去了！」於是，當即把寶寶交給丈夫和弟弟他們，自己直奔地下室。

當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三顧茅廬，結果還是沒尋到倆母子，倒是看見走廊中間的公共廚房有個瘦削的女子在做飯，就問：「請問有個四個月大的寶寶住哪裡？」

她警惕的看著我：「你找他有什麼事？」我只好說我是寶寶媽媽的朋友，來看看他們，她仍然謹慎地盤問了我幾句，才說：「他們去和平里了，要十點半才回來。」這才得知，她是寶寶的阿姨，上次遇到的那個小母親的妯娌。

我有些失望，又問：「這裡是不是還有住著別的寶寶？」她更疑心了，問：「是還有一個，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陪笑道：「我也想看看那個寶寶。」大概看我實在不象人口販子，她才向旁邊一指，不再理會我，只是繼續低頭做飯。

我倒是如釋重負走開，推開那間虛掩的門，一張大床佔據了不足九平米的小屋，幾乎連站的地方也沒有。床上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睡著的嬰兒，那嬰兒可真瘦，臉有些發灰，嘴唇上還有血污——大概是天氣乾燥的緣故。他穿著一件骯髒而粗糙的肚兜，捂在一床同樣骯髒而粗糙的被子里，在黯淡的光線下初初看去，活象《黑鏡頭》里那個非洲小難民——這嬰兒讓我一見難忘。

那個老婦人倒是很健談——我有問她必答，才知道那個外面做飯的瘦削女子就是這個寶寶的媽媽，也就是老婦人的大兒媳——難怪她對我那麼警惕。自然，我要找的女子是她的二兒媳咯，原來，兩個地下室的寶寶是表兄弟呀。

我又了解到，老人一家八口――老兩口，大兒子一家三口，二兒子一家三口都在這地下室住著，老大在這個小區里賣水果，老二在和平里賣水果，老伴則在另一處賣水果。他們都是河南農村人，來北京五六年了。

「老家太窮了，一下雨地就不行了，飯都吃不飽。」

「那在北京呢？」

「也就剛剛能糊口吧，這裡物價太高，住不起，連這地下室也要一月300，我們租了三間，一共九百，還有，養小孩花錢不少呢。」她拍拍小寶寶。

我得之這兩個寶寶的父母都才20出頭，就問：「是啊，養孩子是大負擔，那幹嗎您兒子媳婦這麼年輕就要孩子？」

她笑：「在我們農村，不年輕哦。」

我也不好再問什麼，打量這簡陋的屋子，說：「我寶寶有些多餘的毛毯什麼的，也是別人送的，想送給你們兩個寶寶好嗎？」

還好，老人答應了，而那個瘦削女子仍然對我有些生分，我盡量小心翼翼，還真怕傷了她的尊嚴。

於是，我趕緊回家拿東西，藉機對著正嚷嚷叫喚著的女兒進行教育——「你看你多幸福！吃飽喝足，有人抱，有人疼，還有人送漂亮衣服，還嚷嚷什麼？看看人家小哥哥多可憐……」

不過說實在的，我們小雅歌也很乖，我把她當男孩養，絕非嬌生慣養之輩。我希望她長大以後能勤儉節約，樸素自然，保持勞動人民本色。這不，我還打算把女兒也帶到地下室，一來和那兩個寶寶建立建立感情，二來也受受平下中農再教育。

我說：「寶寶也要憶苦思甜。」丈夫哭笑不得，大家也紛紛阻止我半夜三更帶女兒出去，於是我只得作罷，帶著丈夫一起拎著東西去了地下室。

那八個月寶寶已經醒了，拿著一根劣質的火腿腸吃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眼神特別安靜，安靜中帶著某種深邃的憂鬱。聽說這寶寶母乳不足，只吃著米糊，難怪這麼瘦，我都想喂他了。

回到家，很是傷感，然而，傷感一無是處。

5

看望地下室的小嬰兒的第二天，我抱女兒打預防針回家，看到我家樓上九樓的小寶寶也被爺爺奶奶抱出來了，這男寶寶八個月左右，長得又白又嫩，大眼睛一眨一眨，很象外國動畫片中的洋娃娃。

「您孫子長得真胖！是母乳餵養嗎？」

「沒有母乳呢，我們一生下來喂的就是進口奶粉，輔食也是進口的……」他爺爺說了幾個外國母嬰品牌，有些我連名字也沒聽過。

「那要花不少錢吧！」

他爺爺頗得意地說：「可不，一個月要花1500元！」

我聽了，嚇一大跳。奶粉副食要1500元？快趕上我家一個月房租了！一打聽，才知他爸爸是商業部的，媽媽是大學教授，難怪。

然後，他爺爺又說：「準備送國際學校，以後可能要移民。」於是，我更加覺得他象一隻洋洋的洋娃娃，隨即又想起那個住在地下室的八個月的瘦弱寶寶，頗為他難過——他還不知道念不念得起書呢？在北京上學那麼貴！可能得去民工子弟學校吧，唉！

這時候，冰心的《分》的兩個嬰兒形象鮮明地浮現在面前，很驚異，現實中這兩個寶寶不就是小說里的兩個嬰兒活生生的翻版么？

1931年，一個教授的嬰兒，一個屠戶的嬰兒；

2006年，一個教授的嬰兒，一個小販的嬰兒；

1931年，屠戶的孩子很自豪，而教授的孩子很羞愧。因為前者對後者鄙夷地說：我家雖窮，沒文化，甚至我媽媽為了生存不得不去當別人的奶媽，我只能吃米湯、糕乾，但我不在乎，因為我和我爸爸一樣，有健壯的小身子，我將成長為風雨中的雄鷹，到社會的戰場去！你身體卻很孱弱，在安逸富足的生活中，永遠成為溫室里的花朵。

2006年，教授的孩子未必羞愧，因為他不止有好的家境，也有健壯的小身子，還會成為祖國或異國的花朵，而賣水果小販的孩子未必自豪，因為他身體很孱弱，家境也很貧寒，他會成為風雨中的雄鷹么？

就像冰心小說《分》裡面的小嬰兒們叩問的那樣：「是呀，我們誰也不願意和誰不一樣，可是一切種種精神上的，物質上的東西把我們分開了，茫茫的人海，我們從此要分頭消失在一片紛亂的城市叫囂之中，何時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難過之餘，再次想到德蘭修女的《在愛中行走》，想起那一位降生在卑微而貧寒的馬槽中的小小嬰孩耶穌……

圖片摘自電影《耶穌誕生記》，力薦！

寫於2006年5月

玉祥弟兄為我設計的彩色打賞二維碼，謝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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