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87版紅樓幕後的大師們:20位顧問,19位離世
同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故事一樣,幕後成就87版《紅樓夢》的那些人,已經被遺忘。
6月17日人民大會堂,紀念87版《紅樓夢》30周年音樂會在這裡舉辦。圖 / 來源網路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矮木 編輯 / 金匝
6月17日晚的人民大會堂,紀念87版《紅樓夢》30周年的音樂會開演,《枉凝眉》第一個音符飄出,座無虛席的現場立即響起掌聲和抽泣聲——台上的演員們年華老矣,容顏不再,原唱陳力的嗓音中帶著明顯的乾澀和緊張,但因為隔了遙遠的30年,一切都可以被原諒。
臨近結束,大屏幕上逐一放出87版《紅樓夢》顧問團的名單,20人里,19位已不在人世。掌聲弱了下去——對如今的觀眾來說,這些名字都太遙遠,太陌生。
87版《紅樓夢》已經成為一個符號,既是親歷者青春流逝的證據,也是一個浮躁和碎片化的新世界裡,後來者不斷去懷緬和稱頌的對象。同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故事一樣,幕後成就它的那些人,已經被遺忘。
1
音樂會前,編劇周嶺在東四環的一處豪華小區接受了我們的採訪。這30年里,他在學界和商界闖出了不小的名堂,不管從哪一個維度衡量,都算得上是標準的成功人士。
但眾多87版《紅樓夢》的演職人員里,周嶺是唯一一個談到《紅樓夢》時會落淚的人。
他說,那個年代已經遠去了,當初手把手教他的先生們,也都不在了。
《紅樓夢》建組時,周嶺只有30多歲,是3個編劇里年紀最小的。在學界,關於《紅樓夢》原著,一直存在程高派和脂批派的爭論,周汝昌是堅定的脂批派,不認同高鶚續書的結局。而周嶺算是周汝昌的忘年知音,因此才有了87版對後40回的改編,捨棄了「蘭桂齊芳、賈府中興」的大團圓,尋著前80回的伏筆,重新設計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結局。
當87版《紅樓夢》編劇時的周嶺
那時周嶺每寫一集劇本,就會附帶寫一封信寄給周汝昌,講清楚這段故事從哪來的,為什麼這樣寫,這個人物和那個是什麼關係,用學術研究的架勢寫劇本。
周汝昌也興奮,如果有段時間沒收到周嶺的信,就趕緊託人來催。他有時認同周嶺,回信說你寫的不錯,有時又不認同,「我覺得這裡這麼改一下更合適」。
還有些時候,認同後又反悔,一封回信到了周嶺手裡,沒隔幾天,又收到第二封,周汝昌在信里說:「我收回之前的意見,這裡還是這麼改更合適。」後40回的劇本,就是這麼一個字一個字摳出來的。
再沒有那樣的年代:民俗大家鄧雲鄉,手把手地教演員們怎麼拿起和放下茶杯,怎麼踩碎步,怎麼行禮儀,怎麼低眉順眼作出小女兒的情態;清史專家朱家溍和紅學家啟功親自示範古人作揖的動作,囑咐周嶺寫到劇本里,千萬不能讓演員們搞錯;目前唯一在世的建築學者楊乃濟,主持設計大觀園和榮國府,嚴格按照明清建築特徵和《紅樓夢》原文中的描述,即便學習古典建築的專業人士,從中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古代女子漱口需掩面,87版黛玉漱口完美呈現了這些細節
每個人都盡心儘力,而且沒有一分錢酬勞。夏天開會,老先生們坐公交車穿越大半個北京城,頂著日頭就來了,年紀大的,連咳嗽帶喘,但坐到椅子上,張口就說起《紅樓夢》。
「我們今天,到哪裡再去找這樣的老先生?」說到這裡,周嶺把手臂支在沙發上,身體後仰,盡量控制自己的眼淚不流出來。但沒用,67歲的周嶺還是哭了,「再也,再也沒有這樣做學問的人了」。
2
《紅樓夢》對周嶺意味著什麼?
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的他說起小時候,字都沒認全的年齡,家裡大人們聊天時討論的就是《紅樓夢》,「這一段下筆真是妙」,「那一段寫的真美啊」。
文革時,少年周嶺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家裡的書全部被抄走,好幾位族中長輩也被批鬥和整治。
幸運的是,《紅樓夢》是為數不多被允許閱讀的書。周嶺後來被下放到煤礦挖煤,對當時的他來說,《紅樓夢》是崩潰世界裡唯一的一點兒光亮。現實世界怎麼讓人絕望,書中的世界還是美的,乾淨的。
周嶺的經歷,幾乎成為87劇組幕後推動者的集體底色。曹雪芹筆下的青春世界,也成為不少人在這段艱苦歲月里的安慰。
時代往前走,到了87版《紅樓夢》籌備的1983年,文革陰影逐漸散去,文化界經歷了漫長的恐怖和荒蕪之後,都在想著怎麼把丟掉的時間補回來,到了為《紅樓夢》做些事的時候,大家都義不容辭。
顧問團里的20位老先生自不必說,作曲家王立平被下放到農場呆了好幾年,每天種地養豬。看不到明天的日子裡,他就靠翻《紅樓夢》忍著熬著。他視曹雪芹為知音,覺得聚散離合皆前定,眼前的苦也算不得苦了。得知要拍《紅樓夢》,他立即毛遂自薦。有人擔心他是寫流行曲的,覺得不行,說先寫一首試試。《枉凝眉》一出來,劇組立即決定,就是他了。
飾演賈母的李婷特地找到化妝師楊樹雲,說大雲,你一定要幫我完成這個角色。李婷是一位老演員,進入劇組時原本擔任台詞和表演輔導老師。她演了大半輩子戲,文革中又荒廢了整整10年,再不演個能被觀眾記住的角色,眼看著時間就沒了。後來,賈母這位榮國府「寶塔尖」上的人物,被她演活了。
顧問沈從文會囑咐化妝師楊樹雲,去看故宮珍藏的《雍正十二妃》,他指著出版物中的第七幅,說第七妃很像「王熙鳳」,這才有了神仙妃子的妝容。
87版《紅樓夢》劇照
隔著30年的遙遠時空,回望舊日的時代背景,87版《紅樓夢》生於大師尚未遠走、人心尚有敬畏的80年代。而80年代向上承接的,是整整一代人被荒廢和壓抑掉的夢,一群在文革時期不能做夢、不敢做夢的人,終於在80年代徹底找到了出口。
這其中的心酸和甜蜜,或許才是87版《紅樓夢》最值得細細咀嚼和品味的部分。
3
1987年5月2日,《紅樓夢》放映第一天就造成轟動。但凡有電視的人家裡,都飄出了《枉凝眉》的歌聲。
可批評聲也隨之而來。電視劇播完半個月,6月20日到6月24日,中國電視劇藝委會、中國《紅樓夢》學會、《中國電影報》、《中外電視》雜誌這4家單位,召集紅學界、影視界、評論界及觀眾代表38人,召開了為期4天的學術研討會。
研討會上,大家普遍對橫空出世的87版《紅樓夢》不買賬,被罵得最狠的,就是如今已經被等同於「林黛玉」的陳曉旭。
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深入人心
有人說,曹雪芹筆下性格層次最豐富的林黛玉,被電視劇簡化為一個刻薄小性兒的愛哭鬼,黛玉內心的悲涼複雜沒有展現,反而「將一個『妒』字移為黛玉的主要性格特徵,使人反感……」
這一年元旦,因為擔心學界的批評,中央電視台的某位領導還特地聯繫了身在美國的周汝昌,希望後者寫文章支持一下。
周汝昌欣然賦詩一首,其中一句是「首尾全龍第一功」,意思是作為第一部普及古典名著的電視劇,終於從頭到尾把故事講完了,等同於為87版《紅樓夢》頒下護身符。
周汝昌在美國為87版《紅樓夢》電視劇賦詩一首
作為顧問,周汝昌為整體劇本、特別是後40回的改編傾盡心力,也正是因為他的加入,《紅樓夢》不再是戲曲舞台上「寶黛釵」的咿咿呀呀,還有了興衰,榮枯,聚散離合這些更貼近原著精神內核的部分。
周汝昌和薛寶釵飾演者張莉
但是周汝昌這句話前面還有一句,叫「朱樓搬演多刪落」,意思是許多情節沒展開,老人家很遺憾。
這也是周嶺的遺憾,因為種種原因,後40回的劇本遭遇了大量刪節,原本應該有15集,最後只拍了7集,這成為他一生的隱痛。
沒能展開的情節也讓周嶺遭受到了狂風暴雨般的批評,以致於再見到今時今日人們狂熱的讚美,他覺得十分不真實:「人心怎麼這麼善變?藝術的標準都死了嗎?」
30周年的紀念活動里,主創團隊里的很多人接受採訪時都會搬出「首尾全龍第一功」,但沒人再提「朱樓搬演多刪落」——87版成為毋庸置疑的經典,一切往事俱已成煙。
4
周汝昌和周嶺的遺憾被永遠困在了80年代。
紛爭不斷的紅學界,幾十年來都是人性的試驗場。因為學術觀點不同,為官方紅學界所不容,周汝昌在90年代被逐漸邊緣化。
周嶺的遺憾更為具體,老先生們一個一個都走了,紅學成了權力的敲門磚,大家都想著怎麼撈錢撈名聲,再沒什麼人肯安心做學問。
2012年,他在出差途中接到周汝昌去世的消息,一夜沒睡,幾次提筆想寫點什麼,眼淚立馬就糊住了眼睛。
他很難再找到像周汝昌一樣的知己,一老一少對坐,討論紅樓夢中的某個情節。周嶺記得,當時周汝昌腿腳不好,常年拄著拐棍,特別高興的時候,就咚咚咚用拐棍兒敲擊地面。到了傷心的地方,兩個人就那麼對坐著嘆息和流淚。
如今,周嶺到了周汝昌指導87版時的年紀,終於理解了老先生當初的孤獨。
時代飛速變化,人心變得浮躁。新版《紅樓夢》全國選秀啟動的時候,周嶺被邀請為評委和顧問。他曾以為這是個彌補遺憾的機會,劇組有錢,各種條件也遠在87版之上。但後來,他發現自己錯了。「人心變了。」周嶺哀嘆道。
他跟劇組和節目組提意見,講《紅樓夢》的意蘊。但新時代里,人們更關心的,是怎麼拍才能更有賣點?
新版《紅樓夢》演員銅錢頭造型遭網友吐糟
因為創作理念的不同,周嶺後來發表過一篇文章,總結新紅樓失敗的原因:創作者太不拿曹雪芹當回事,太拿自己當回事。
人心的確變了,在一個崇尚快餐文化的時代里,利益和效率成了關鍵詞,曹雪芹筆下的細碎和緩慢,並不適合這個飛速變革的新世界。
於是新紅樓里,演員們可以貼滿莫名其妙的黃瓜片兒,林黛玉死時可以露出半拉胖嘟嘟的膀子。
新《紅樓夢》黛玉死時裸露的鏡頭備受爭議
周嶺非常清楚,87版留給他的遺憾,再也沒有機會彌補了。
5
87版《紅樓夢》再度被推上神壇,有巧合,比如陳曉旭的死,也有意外,比如2010版《紅樓夢》的慘敗。
這讓87版《紅樓夢》的攝像師李耀宗覺得,時代情緒的變化經常讓人摸不著頭腦。
陳曉旭去世那年,一個朋友告訴李耀宗,在潘家園舊貨市場,看到了當時拍攝《紅樓夢》時的幾卷底片。
李耀宗跑到那兒一看,還真就是自己當年拍的那些。按照台里的規定,底片必須上交。至於後來怎麼流出到潘家園的,至今是李耀宗心底的謎。
後來李耀宗問賣底片的商家,多少錢,對方開口30萬,李耀宗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氣還得拿30萬買自己拍的《紅樓夢》。
李耀宗有種世事荒謬的感慨——大家都想著往前沖,人人都想占點兒便宜。這跟過去不一樣。進劇組的人,大多都很單純地想著,我能為《紅樓夢》做什麼。
87版《紅樓夢》拍攝現場
李耀宗當時就手舉肩扛一台攝像機,從30度的地方,跑到零下30度的地方,等梅花開好,等荷花開敗,對著小說里的描述去捕捉鏡頭。
仔細審視過往每個10年的時代精神,再去梳理87版的成因,或許《紅樓夢》只能生於80年代。
只有那時,才可以為了一片開得更好的花海等上一年,可以為了貼合原著的精神氣質放棄明星的選用,可以奢侈又任性地網羅所有的文化大家,可以手把手地把跟白紙一樣的演員變為大觀園中純凈又美好的姑娘。
對於演員來說,87版是一生的幸運,他們在各自青春最盛的時候,同最富盛名的文學作品相遇,為曹雪芹筆下的青春王國提供了影像世界裡的軀殼——不是因為演的好,而是因為長得像。
30年過去,人們很自覺地將兩者等同,所以當初萬里挑一的演員們,能隔著30年的時間,再度站到追光燈下。在涼薄和健忘的演藝圈,這是極其難得的幸運。
6月17號,音樂會現場,主持人張國立和他當時扮演「王熙鳳」的夫人鄧婕,有段活躍現場氣氛的對話。鄧婕笑言,原本大家以為參演《紅樓夢》只是曇花一現,沒想到30年過去,頭頂上的光環依然耀眼。
王熙鳳飾演者鄧婕
鄧婕與張國立在《紅樓夢》音樂會
張國立答:「那是因為你們命好。」
的確,能夠產生87版《紅樓夢》的那個年代永遠過去了,願意慢下來的人都消失了。我們有了錢,有了更新更好的技術,但缺失的那部分,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87版《紅樓夢》部分劇組人員合影
每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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