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庄生夢，滿眼謝家詩

在兩晉南北朝，幾乎沒有一個世家可以和王謝平起平坐。王謝之權傾朝野，令人妒意難平；王謝之文採風流，更是令人艷羨不已。

直到多年之後，大詩人劉禹錫彳亍在曾經繁華一時的秦淮河岸，滿眼荒叢，一川煙草，不禁將他的記憶拉回到那個芳華欲燃的時代，獨屬於王謝的時代。走在空曠幽暗的烏衣巷，往昔的高樓華宇已經是「蛛絲兒結滿雕梁」，成群結隊地在雕樑上築巢的燕子，也並著王謝繁華，一去不返了。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他的聲音穿過六朝的時空，至今仍在我們的耳畔蕩漾。而清音朗朗，怎能掩覆這短短二十八個字中所傳達的荒涼？

還記得那句：「未若柳絮因風起」嗎？

那年冬日，風神秀徹的謝太傅，日來無事，暇居在家。正值天寒雪欲飛，他恃窗自望，神態怡然，仍不減少年之時的清秀明達。這飄入窗欞的片片飛雪，觸動了他心頭的那根弦。

他隨即喚來家人，溫一壺好酒，也溫一溫少年的清談之夢。

望著這紛飛飄零的雪，謝安的滿腹詩意，也如這六齣飛花一起，紛紛揚揚，如風回，如霧起。子侄輩們也耳濡目染，不發一語地靜立在無聲的庭院，思緒與凈穢同降，精神與物色齊明。

文辭艷發的謝安，欲在這雪絮漫飛的時候，試一試晚輩們的逸才。於是他欣然出韻，起題曰：白雪紛紛何所似？

有以白鹽比之，有以玉屑擬之，有以飛花喻之……獨有他大哥謝無奕的女兒謝道韞，偏偏文思眾異，翩然吟道：「未若柳絮因風起」。

謝公捻須不語，他並非感嘆侄女年少詩才，抑或詫異她裙釵不讓鬚眉的逸思。讓他欣慰的是，只有未經世事的侄女，讀懂了他的心事。

雪花柳絮，皆似花非花，無根無系，春日的柳絮紛飛，與冬日的漫天飄雪，可謂是異跡而同趣，道出了他謝安的一生形跡，好似一句讖語。他一生清吟傲世，功高身退如柳絮，清虛豁如更類柳絮。

如今暮春三月，正值柳絮漫飛的時候，如果去坐落在浙江的東山湖泛一葉小舟，寄情于山水，歌一聲，嘯一聲，足能望得見那個吟嘯自若的風流背影。

而南朝伊始，謝家這個大家族就開始走下坡路。尤其是梁末的侯景之亂，世家大族「莫不衣羅綺，懷金玉，交相枕藉，聽命待終」，王謝這樣的望族也未能倖免。

謝靈運出生的那一年，正是謝安去世的同年。他目睹了謝家的繁榮，也見證了它的衰落。幼年的謝靈運寄養在道館，小名曰「客兒」。謝客，這個略帶詼諧而決絕意味的名字，也註定了謝靈運的性情和命運。

雖然十八歲就襲封康樂公，但是謝靈運的仕途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家族的衰落，給他的人生塗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註定了他的仕途也隨著那個「呼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家族一起油盡燈枯。

所幸的是，官場的小失意，卻化為他人生的大詩意。

不惑之年的謝靈運，像陶淵明一樣，終於辭去了處處不平的職務，毅然返鄉隱居，恣意遨遊于山水之間。

謝靈運與陶淵明的仕途，似乎有著一些暗合和共性，然而他們在詩風上卻大相徑庭。陶淵明的詩就像是一幅寫意的山水畫，而謝靈運的詩，卻像工筆山水。詩雖相異，意卻相同。不管是陶詩，還是謝詩，都如出水芙蓉，天然無飾。

也正因為如此，陶淵明開闢了中國田園詩的歷史，謝靈運成為了中國山水詩的祖師。因為他們的詩篇中，寫出了田園與山水的真性情，道出了詩歌寫作的真境界，並且脫離了當時五言詩寫作的「鋪錦列繡，雕繢滿眼」的桎梏。

謝靈運是清吟傲世的，還記得以前在探討三國文學時那個翩翩獨立於建安風骨之外的曹子建嗎？他的八斗之才，幸拜謝靈運所賜。而謝靈運對曹植七步吟詩之才的嘆服未必多於對他自己的自賞。他自恃高潔，如孤山之野鶴，他的詩文，也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

我們且來看這首《悲哉行》:

萋萋春草生，王孫游有情。

差池燕始飛，夭裊桃始榮。

灼灼桃悅色，飛飛燕弄聲。

檐上雲結陰，澗下風吹清。

幽樹雖改觀，終始在初生。

松蔦歡蔓延，樛葛欣虆縈。

眇然遊宦子，晤言時未並。

鼻感改朔氣，眼傷變節榮。

侘傺豈徒然，澶漫絕音形。

風來不可耗，鳥去豈為聽。

謝靈運已然是將詩經爛熟於心的，「桃之夭夭」，「華之灼灼」「燕之差池」滲透在詩的字裡行間，化為詩的羽翼。在春花初放，春林初生，春情初漾的時節，一個披敗絮而徒行於蒺藜之中的失意人，起先並未流露出半分的煩擾意緒，而是像一個局外人，記錄著這造化所賦予萬物的生機。在駘蕩暄妍的春光里，這個煢煢獨立於世外之境的遊子卻顯得可愛可憐，始終懷著一顆「游乎萬物之所終始」的心。然而，詩人總是悲傷的，他走著，看著，這身旁的一切，彷佛也籠罩上了悲觀的色彩。

「忳鬱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心頭忽然浮起屈原的詩句，那麼這樹、這花、這風、這鳥，也像此時此刻的自己，縱然是在春意初發的時候，也披著一身拂之不去的秋意。

然而這樣悠遊于山水的日子，並不長久。在他辭官後的十年後，以叛逆罪名被殺，真亦如蟬蛻羽化，倏然而逝。回首他的一生，就像他名字一樣，十年謝客，詩似玄言。

謝靈運死後的三十年，與他並稱「大小謝」的謝脁出生了。小謝與大謝同宗族，然詩風相去甚遠。謝脁的詩，更多了一分清新俊逸之氣。沈德潛《古詩源》，有雲，讀謝脁詩，如覺筆墨之中，卻在筆墨之外，深情妙理，搖曳心中。

我們先來看謝脁的一首《江上曲》:

易陽春草出，踟躕日已暮。

蓮葉尚田田，淇水不可渡。

願子淹桂舟，時同千里路。

千里既相許，桂舟復容與。

江上可采菱，清歌共南楚。

讀來能反覆吟味，詩意清新盎然，能一窺古詩風采，並無玄理之言。不僅如此，謝脁此詩還真實澄澈地還原了江上采菱的情景，使人如墜畫中。

每以為，讀謝脁詩，如吹花嚼蕊，殊不知，梁武帝更是將謝脁詩視為「每日必嚼之口香糖」，三日不讀，則生口臭。

讀杜甫詩能醫病，讀謝脁詩能除口臭，殊不知詩之功用，更勝於合歡萱草，不僅蠲忿解憂，亦能殺人傲氣。

號稱「謫仙人」的李白，不僅能「斗酒詩百篇」，更是「天子呼來不上船」，但卻「一生低首謝宣城」。不但在詩中多次提及謝脁，更多次造訪宣城，登樓憑弔。寫詩成仙的李白，一生都傾心於謝脁，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人生境遇，相同的志趣，相似的詩風……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一句「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寫出了李白的「逸興與壯思」，更道出了謝脁在李白心目中的形象。

謝脁的詩，步著南朝樂府民歌的調子，語言清新，而情味雋永，令人滿口生香。又像一幅幅蕭疏淡遠的水墨畫，平淡而又富有思致。

正如他自云：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在謝脁的眼中，詩者，就是歌者，他就是那個不倦的生命的歌者。

而他筆下的詩句，就是他真實的生命寫照，無論是羈旅行役還是踐行別舊，案牘暇余還是家居閑坐，他總能瞥見無處不在的詩意。

這種風致，是在生活中所孕育而出的深情，是信手拈來的閑雅，也足以夠得上那句後人的讚譽「語皆自然流出」。

讀謝脁的詩，已然脫盡了兩晉的典滯拖沓，更無半半分元嘉詩之「博奧工麗」，亦無沾染玄言詩之寡言淡味。

詩的質地，也許沒有陶淵明的沖淡恬遠，沒有謝靈運的冷僻幽峭，但多了十分生活的色彩，這也許就是謝脁的迷人之處。

當別人都從世外鳥瞰的立場關照著律動的大自然時，他踱入境內，向我們一字一句地傳達著蘊藉的生命之美。

而如今，斯人已去，斯意已遠。

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所幸的是，我如今所住的地方，也許曾經留下過謝脁的足跡。那個時候的他，懷著少年的夢，來到這個車馳舟駛，聲鼓動地的繁華之地，這個朱樓迢遞，綠水逶迤的江南佳麗地，駟馬飛馳，車蓋摩雲，華輈畫舫……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輈。

獻納雲台表，功名良可收。

他沒料到，那端入雲霄的夢，一瞬間會化為泡影。一夢恍惚，像一株無言的蕙草，休歇在少人留駐的地方，等著有一天遇見一個賞心人，帶著它再次嵯峨入雲。

野曠春闌，波涵天影，叢竹新綠，不如找一處月光初瀉的夜，吟一首清涼入心的詩，做一場庄生幻蝶的夢。

窗前數叢竹，新枝雜舊枝。

青萚猶細細，黃鳥飛遲遲。

而今人迢遞，滿眼淚參差。

安得同攜手，酌酒賦新詩？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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