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軍統少將的人生

吳海龍，國軍陸軍少將、浙贛鐵路局警務處副處長。軍銜很高，行政職務現在人看來也不大，但在解放前「警務處副處長」卻是一個很大的官職了。

我對這個人感興趣是因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查閱了一批解放初期檔案時，發現杭州解放前夕，吳海龍從警務處領了一批卡賓槍，帶著20多人說是到江山一帶打游擊去了，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1949年的國軍，如果用一個字形容，就是「逃」。兵敗如山倒，一路丟盔卸甲。5月3日杭州解放，5月6日江山解放，5月7日金華解放。人民解放軍第七兵團一路攻城掠地，整個形勢就是國軍「逃」、共軍「追」。

在這種大兵壓境形勢下，吳海龍區區二十幾號人馬想在江山打游擊，能堅持幾天？吳海龍明知抵抗不了幾天，會不會跟隨敗退的國軍去了台灣呢？還有，會不會帶著人馬槍支彈藥向駐軍投降呢？

沒人知道吳海龍的下落！也沒法查閱到吳海龍的生死情況。

吳海龍是江山縣人。在江山，軍銜為少將以上的大約有63人，名頭最大的當屬戴笠，還有後來的軍統保密局局長毛人鳳，還有《紅岩》里的一個真實人物周養浩。江山還有一個國軍女將軍姜毅英，破譯了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密碼（下次說這個人）。吳海龍在這些人中名氣是不大的，可以說幾乎很多人都不知道這人，但我對他挺有興趣，還四處託人搜集當地的文史資料，想從中找到吳海龍的下落。

2008年7月，江山、上饒的朋友打來電話，說找到了一些我需要的史料，我叫他們傳真過來一看，呵呵，這吳海龍還真的在江山打了幾天游擊，然後就被共軍活捉了！

這之後，我根據所掌握的資料，寫了一篇《對軍統少將「吳海龍小傳」的考證與補充》，發在新浪網上。博文發出後，有人聯繫我，自稱是吳海龍的孫輩，並傳給我了後代給吳海龍清明掃墓的照片。非常可惜的是，因搬家、電腦系統重裝，吳海龍墓地照片遺失了。

五年前，我在參與編輯《浙江通志》時偶得一本1955年10月的小冊子，書名叫《蔣賊「軍統局」組織參考資料（第三冊）》，裡面記錄了吳海龍的一些任職變化情況。這本小冊子是解放軍敵工部門搜集資料編輯的，可信度很高。加上我在浙江檔案館查閱到的保密局浙江站副站長章微寒的一篇回憶文章，綜合這些資料，梳理梳理，我基本上可以還原這個國軍少將短暫的一生了。

吳海龍1910年出生在浙江省江山縣賀村高塘村。家境如何，任何資料都沒有記載，但可以推斷的一點是，吳海龍的家境是不錯的。因為起碼一點，吳海龍從小能夠讀書，並考進了浙江省立衢州第八中學。在民國初期，能夠讀書，並能考進著名的「衢州八中」，一般農戶家庭是做不到的。吳海龍與後來擔任浙贛鐵路警務處處長兼軍統浙江站站長的毛人鳳胞弟毛萬里，還是校友，兩人都畢業於「衢州八中」，不過吳海龍因小於毛萬里七歲，只能居學弟之位。

1932年，吳海龍考入浙江警官學校。從吳海龍考入衢州八中，再考入浙江警官學校，按照現在的觀點，吳海龍也是一個天資聰慧、學業上乘的尖子生。但是，戰爭年代，多事之秋，一個人的命運有時很難自我抉擇。吳海龍進入警校後，命運從此逆轉，榮也在警界，死也在警界。

「浙江警官學校」，其正式名稱應該是浙江省立警官學校，是1928年由浙江省民政廳朱家驊廳長創辦。民國時期辦學的特色就是「專才教育模式」。社會需要警察就辦警察學校，需要交通郵政人才就辦交通郵政學校。吳海龍考進警官學校的時候，正是戴笠滲透警察學校，並從警察學校招募特工的時期。1932年，戴笠擔任「復興社」特務處長時，就以「中央政治特派員」名義進駐了浙江省立警官學校，並在學校設置了政訓處。

據江山縣政協《吳海龍小傳》記載：「1932年9月，吳海龍被分配到餘姚縣警察局實習。直至1936年警校訓練結束，隨隊歸併為中央警官學校。」這段記載有些存疑之處：一是吳海龍1932年考入警校、同年又分配到餘姚縣警察局實習，有一種一考進警校就分配單位的感覺，難道當時就是這樣的嗎？二是1932年考入警校、1936年畢業，戰爭年代的警校培養一個警察需要足足四年嗎？對這兩點我是懷疑江山縣政協的這個史料的，由於無其他資料佐證，也只能如此了。

但是，我們可以按照年份進行一些合理推斷。資料記載吳海龍1938年擔任浙贛鐵路局警務處第四段段長，辦理軍統局金華至衡陽的運輸業務，得到戴笠青睞。我們推理一下，如果吳海龍1936年從警校畢業，1938年就就擔任「警務處第四段段長」，僅僅兩年時間就能擔任如此高的職位，可能嗎？絕無可能！所以，我認為江山縣政協的史料是不嚴謹的。

不管怎麼說，吳海龍28歲（1910年出生）就當上了「警務處第四段段長」，足顯其能力非一般人所能比。很多人不知道「警務處第四段段長」是個什麼角色，是個多大的官位？簡單說吧，當時的浙贛鐵路局警務處下面設警務段，警務段下面設駐在所，這個駐在所相當於現在的派出所。吳海龍28歲任職「警務處第四段段長」，下轄數個駐在所（派出所），可見其能力十分了得。

江山縣政協資料說吳海龍1936年從警校畢業，畢業僅僅兩年，吳海龍就當上了段長，還管著幾個駐在所，數百好人馬，這可能嗎？不可能呀，所以我說江山縣政協的資料是不嚴謹的，有待進一步考證的。

了解軍統歷史的人都知道，浙贛鐵路局警務處是一個非一般的鐵路警察機構，其處長叫毛萬里，毛萬里的親哥哥是毛人鳳，戴笠死後毛人鳳接任軍統保密局局長一職。毛萬里明面上是個警務處長，但他還有一個隱秘身份，就是軍統保密局浙江站站長，軍銜少將。由於毛萬里的特殊身份，他對浙江省長是想訓就訓斥的，一點不含糊。浙贛鐵路局警務處所有警員曾辦理過集體加入軍統局，也就是說，當時所有鐵路警察即使警察也是軍統特務。據一些舊警回憶，蔣介石有次回奉化老家，擔任內線警衛任務的就是他們鐵路局的警察，因為戴笠覺得用他們警察比用軍隊更安全、更可靠。

寫到這裡有個問題出來了，吳海龍擔任「警務處第四段段長」，這「第四段」指哪裡到哪裡？在考證前，我們需要把浙贛鐵路以及浙贛鐵路局警務處捋一捋，以便從中找到與歷史事實更加符合的東西。

首先，我們要知道，由於資金、技術、地理等眾多因素的制約，當時的浙贛鐵路不是一氣呵成建好的，當時建鐵路是非常巨大的一項工程，技術難度極大，所以採取的方法是一段一段地搞，搞好一段聯通一段。

民國18年（1929年）2月，浙江省政府為發展浙江南部和西部經濟，自行籌款修築自蕭山西興錢塘江邊（即南星橋三廊廟對面）至江西玉山的杭江輕便鐵路。1930年3月開工，1933年11月30日竣工，1934年1月全線正式通車。這段鐵路被稱為杭江段。

杭江鐵路建成通車後，由浙、贛兩省府，鐵道部及銀行，組織「浙贛鐵路聯合公司」，下設浙贛鐵路局，繼續向西修建。1936年修至南昌，1937年9月築到萍鄉。這一段被稱作玉萍段。

玉萍段建好時，錢塘江大橋亦已建成。由此，由杭州站為起點至株洲稱浙贛線，全長1008公里（包括支線）。我們叫了很多年的浙贛線，很多人以為就是浙江到江西這段鐵路，其實，老底子上的浙贛線指的是從杭州南星橋站至湖南株洲的這段鐵路。

浙贛線全線貫通後不到3個月，杭州就淪陷了，被日軍佔領。杭州淪陷前夕，國民政府為阻止日軍南侵，令部隊將錢塘江大橋及至諸暨湄池間線路破壞，以後各段線路也隨著戰爭失利逐段破壞。抗日戰爭勝利時僅存杭州至諸暨、江山至上饒兩段線路通車。1946年開始逐段修復，至1948年12月才全線修復通車。

還有一段鐵路叫萍株段，這段鐵路始建於1899年，當時清政府為了把萍鄉的煤炭運出去，開始修建萍鄉至株洲段鐵路，1905年築成。原屬粵漢鐵路，到了民國浙贛鐵路建好後，鐵道部下令劃歸浙贛鐵路局管轄。

浙贛鐵路的建設歷史大致如此。我前面鐵道的那本小冊子（《蔣賊「軍統局」組織參考資料（第三冊）》），記載了浙贛鐵路警察的演變歷史。

1936年，何小宋擔任浙贛鐵路局警察署署長。也就是浙贛鐵路建成後，首任鐵路警察署長是何小宋。1936年上半年，軍統人員楊超群杭（州）金（華）段警務段段長。1937年上半年，國民政府成立「鐵道部隊警總局」，該路警務即歸該局統一管轄，並派「軍統」分子吳海龍任該路××段警務段段長併兼「軍統」鷹潭辦事處主任（標黑部分為小冊子原文）。

江山縣政協的文史資料說吳海龍1938年擔任「警務處第四段段長」，小冊子說吳海龍1937年國民政府成立「鐵道部隊警總局」後，擔任了「xx段警務段段長併兼「軍統」鷹潭辦事處主任。」兩個資料都沒有說清楚吳海龍擔任的是哪一段的段長。

據我查證史料，考慮當時的戰局，基本推斷如下：

第一，從當時的戰局看，為阻止日軍南侵，浙贛鐵路一段一段地予以破壞。杭州至諸暨肯定不是，只有倖存的「江山至上饒」這段的比較符合當時實際；第二，因為吳海龍還兼任了「軍統鷹潭辦事處主任」一職，「江山至上饒」這段的理由比較合理。第三，小冊子記載：1942年，日寇侵擾浙贛路，該路局西遷桂林，旋日寇撤退，該路部分恢復通車。1944年在江山至上饒間，設浙贛鐵路東段管理處，內設警務組，下設司法、行政兩股，組長吳海龍兼任警察大隊長。所以，基本上，可以推斷吳海龍擔任的第四段警務段長是指江山至上饒這一鐵路區段。

前面已經介紹過浙贛鐵路局警務處的「牛逼」之處，我們現在再說一下他的演變歷史。

浙贛鐵路局警務處成立於1946年4月1日，警務處機關設在杭州的開元路，第一任處長就是軍統局委派的，叫汪浩然，副處長只有一名，叫張國政。比較有意思的是吳海龍的職務，小冊子介紹其是警務處「額外副處長。」

為什麼吳海龍被官銜是「額外副處長，」我的推斷是，當時警務處編製只有處長一名、副處長一名。之所以要「額外」加一名，主要是吳海龍的「資歷」。吳在警務處成立之前，也就是在抗戰期間，就已經先後擔任浙贛鐵路東段管理處警務組組長、江山至上饒警務段段長兼「軍統」鷹潭辦事處主任。不僅是這段鐵路的警察「老人」，而且官銜、級別已經與副處長一級相當，所以在成立浙贛鐵路局警務處「額外」增加了吳海龍的副處長職位。這個職位相當於現在的「候補」或者是「助理副處長」一職。

1948年春，「保密局」保薦毛萬里接充該處處長，吳海龍升為副處長。毛萬里這個同鄉兼學長的到來，不僅改變了吳的地位，也改變了吳的命運。吳海龍從此不再是「額外」副處長了。吳的少將軍銜是不是這個時候得到的，沒有資料記載。江山縣政協史料記載：「抗日戰爭結束後，吳海龍升任浙贛鐵路局警務處少將副處長」。「結束後」後到哪一年沒有說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毛萬里任職警務處後，吳海龍是得到重用的，吳對毛也是惟命是從的。

毛萬里，軍統保密局局長毛人鳳胞弟，1946年赴美國費城接受特種訓練，1947年7月歸國，任保密局浙江站少將站長，兼浙贛鐵路警務處少將處長。

毛萬里是1947年7月新任職務時被封為少將軍銜的，合理推斷的話，吳海龍的陸軍少將軍銜應該是與毛同時任命的。因為史料還記載吳海龍「1947年兼任保密局浙江站公一組少將副組長。」

毛萬里就任處長後，安排大批高幹任要職，警務機構不斷擴展。至1949年4月，警務處機關設管理、警事、司法課，督察室、警察教練所及直屬警察大隊，獨立警察中隊。下設杭玉、玉潯、南株三個警務段，七個警務分段，二十一個分駐在所。當時警務處有長警2120人。員司216人，共計2336人。

到這裡為止，我們基本上可以把吳海龍臨死前的履歷弄清楚了。1910年出生，畢業於著名的衢州八中。1932年考進浙江警官學校。1938年擔任鐵路第四段（江山至上饒）警務段長。1944年，擔任浙贛鐵路東段管理處警務組長兼警察大隊長。1946年擔任浙贛鐵路局警務處額外副處長。1947年，吳海龍兼任保密局浙江站公一組少將副組長。1948年，吳海龍任副處長。

吳海龍的命運在1949年徹底改變了。

1949年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杭州城裡的國民黨軍政要員慌亂不堪。據保密局浙江站副站長章微寒回憶，解放軍4月21日渡江後，毛萬里就急得不得了，匆忙跑到上海見胞兄毛人鳳商討計策去了。4月26日晚上，毛萬里回到杭州市延齡路三號家中，連夜召開部署了「應變計劃」，當時參加這個應變會議的有保密局浙江站副站長章微寒、警務處副處長吳海龍，以及後來代理警務處長的蔣從慈等人。

毛萬里對吳海龍說，「你帶槍回家鄉江山，在江西一帶打游擊吧。」這一句話，決定了吳海龍今生今世的命運，把吳海龍送上了斷頭台。

據江山縣史料史料記載：「1949年農曆4月8日（公曆5月5日），吳海龍從交警總隊領出步槍40支、美式湯姆瑟手槍4支、短槍8支、糾集部屬23人，於次日抵達江山縣城，當晚潛伏到毛萬里老家吳村水晶底鄉，做了長期潛伏準備。」

這個記載有兩點值得懷疑：

一是時間。農曆4月8日吳海龍領了長短槍總計52支。農曆對應的公曆日期是5月5日。5月3日杭州就解放了，滿大街都是解放軍，這國軍的少將竟然還潛伏在杭州，並且領了大批槍支彈藥，可能嗎？據鐵路部門資料記載，以及保密局浙江站副站長章微寒的回憶，吳海龍在參加完應變會議第二天就領了槍支彈藥走人了，第二天應該是1949年4月27日，而絕對不可能是5月5日。

二是交通工具。文字記載說吳海龍「於次日抵達江山縣城」，江山距離杭州三百多公里（鐵路），吳海龍第二天就能到達江山，如何去的？坐火車？不可能，此時浙贛線已經被解放軍控制，火車上全是運送追擊國軍殘兵敗將的解放軍，吳海龍這時能帶23名武裝人員坐火車嗎？不可能！唯一可能的是坐汽車。弄幾輛汽車回老家，對少將吳海龍來講是不成問題的。

所以，我採信了鐵路部門的資料，作如下推斷：4月26日晚上吳海龍參加完應變會議後，於27日帶領23名隨從稱作汽車，於5月5日回到了老家江山，準備於共軍打游擊。

至於吳海龍回到江山去的不是自己的老家賀村高塘村，而是毛萬里的老家吳村水晶底鄉，就不得而知了，也許是對毛萬里的忠誠吧，先去領導老家看看。

吳海龍不知道的是，毛萬里叫他回江山打游擊、叫蔣從慈代理警務處長後，自己就開溜了，而且溜得比吳海龍還快。

據軍統浙江站副站長章微寒交待，1949年4月29日，趁解放軍第七兵團的大軍還沒有打進杭州，毛萬里就拉著章微寒、警務處副處長葉寶銓，以及軍統「浙江站」和浙贛鐵路局警務處一幫隨從乘坐警備列車逃到了至江山。毛萬里在逃跑途中曾被解放軍抓獲過，因其化妝成資本家，騙過了解放軍戰士，才得以僥倖逃脫，並讓其兄派飛機將其接到了台灣。

吳海龍這時表現的很愚忠。

毛萬里與吳海龍都回到了江山，毛萬里匆忙安排兒子把全家送往台灣，自己也做了被俘後金蟬脫殼的準備；吳海龍卻愚忠地潛伏在塔青塢一帶。與解放軍對抗？幾支鳥槍、二十來號人，哪裡是解放軍對手？吳海龍也只有騷擾老百姓的本事了。

但這時的老百姓也不是國軍橫行時的老百姓了，很快（具體時間不詳），吳海龍的一干人馬被剿匪部隊殲滅了，吳被活捉。史載：1950年11月4日，吳海龍在江山縣城郊東門被執行槍決，結束了40歲生命。

吳海龍的老婆就比吳海龍有頭腦。

據吳海龍的孫輩子女告訴我，吳海龍的妻子在吳死後，迅速作出一個決定，離開江山，帶著吳海龍的子女到了上海。幾十年下來，躲過了許多劫難。吳海龍的墓地在江山，從他孫輩子女發來的照片看，已經修繕一新，青石墓碑，芳草萋萋。清明時節，青煙裊裊，紙灰飛揚。

參加「應變會議」的蔣從慈同樣沒有善終。

杭州解放後，蔣從慈雖然站在保淑路口（當時浙贛鐵路局警務處機關在保淑路26號），帶著幾個警察迎接前來接管警務處的解放軍，但僅僅過了二十來天，在五月的最後一天被新生的浙贛鐵路公安局逮捕，不久，押到松木場，斃了！

歷史不能假設！

如果可以假設，吳海龍這等「學習尖子」就是另外一種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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