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離去，後會無期

離落已經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嘆氣了。

一聲又一聲嘆息中，她和大勇的前塵舊事就在空氣中浮浮沉沉，像小時候放電影的膠片，來來回回。

當初為什麼會選大勇呢？因了姥姥的一句話吧？她老人家最疼她，偷偷地告訴離落媽媽：「落落大了，趕緊把她嫁出去吧，你看她眼角都有魚尾紋了。」媽媽把這話又偷偷告訴給離落，離落那年輕了24年的心也登時慌了，她最信任的兩個人告訴她這些，那遠比她眼中的鏡子來得更加真實有效。

怎麼辦？就這麼經人介紹認識了大勇。一見面離落就覺得他真不是自己的菜啊。她對未來另一半要求不高，不要求外貌，不要求家世，不要求工作。可是她要求學識，家教和潛力。而面前這個男人，外貌一般，家世一般，工作一般。最重要的是學識一般，家教一般，潛力也一般。上帝造他時可真公平，任何方面都不肯讓他長一分，自然也未短一分。可是為什麼就覺得那麼怪呢。

而離落，算是天之驕女了。長相漂亮，談吐大方，家教良好，整一個落落大方的淑女。她愛好也廣泛，喜音樂，擅寫作，畫一手好丹青，也寫得一手好字。一直以來，她未高標準要求過別人，可也從未低標準要求過自己。見過她的人，都對她讚不絕口。

可是姥姥見過大勇，說：「這孩子看著實在，個兒也高。我看行。」看見離落眉間的一絲不願，又說：「你可以先處著試試，沒準將來會發現他的好。」

離落沒話說了。姥姥一向最疼她。她小時候爺爺不親奶奶不疼的，就在姥姥家長大。之前有過幾次相親，其中有一個男孩，工作穩定，家裡有兩套房子，可是姥姥嫌那男孩個子低，怕離落跟他談戀愛，愁得一夜沒睡覺。嚇得離落第二天就跟媒人說到此為止了。姥姥這才放下心來。

所以姥姥的話，離落還是很聽的。她雖優秀，卻沒什麼主心骨。而姥姥和媽媽，就是她不堅定狀態時的主心骨。

後來發現，她第一眼的猜測是對的。大勇不擅浪漫，也不搞驚喜。一切的一切都是實實在在。沒有優點，但缺點也不多。離落和他就那麼不冷不熱地處著，他不過分熱情，她也不過分冷落。

於是就結婚了。離落想，那麼多人想轟轟烈烈一輩子，又有幾個能真正在世間瀟洒走一回呢。她離落的心理年齡一直高於實際年齡，如果連這些都看不明白，那她還嫁人做什麼？只是有時候也擔心，他這輩子可能沒什麼前途，而心高氣傲的她，真的能容忍一輩子的平平淡淡嗎？不過他這麼實在，一定會一輩子對自己好的。人總不可能十全十美，那麼，認命了吧。

離落終於在自己24歲那年把自己嫁了出去，在那個姥姥說她長出了魚尾紋的本命年。她想，自己這輩子的終身大事，總算塵埃落定了吧。

大勇對她很好。他雖然不細心也不浪漫，但他對她是一心一意的。可是婚姻還真就是一座圍城，進去了的人都紛紛原形畢露。

一次偶然的機會，離落髮現大勇抽煙。之前他一直告訴她，他是不抽煙的。這一點離落很是滿意。因為她有鼻炎，咽炎和喉炎，所以對煙味不是一般的排斥。她對男友的要求之一就是不抽煙。談戀愛的時候大勇偽裝的很好，她一直沒發現。可是婚後沒多久，甚至她還在懷孕的時候，大勇身上的煙味就會隨著他進房間的時候撲面而來。她委婉的勸過，講過N遍道理。可是根本沒用。他出門去抽，躲衛生間抽，各個隱蔽的角落。每次都被細心的離落髮現，大勇賭咒發誓不抽後，再換一個更隱蔽的地方繼續。這讓離落很是鬱悶。

還有喝酒。大勇認識她的時候喝酒很小心，從來沒有喝醉過。她雖然不喝酒，但認為酒不是什麼壞東西，所以只要他能控制住量，她不反對。可是結婚後，每次同學聚會，朋友聚會，甚至一些重要的場合，大勇都會喝得酩酊大醉。他們住在一個70平米的房子里，兩室一廳，另一個房間是個書房，並沒有放床，能住的就只有這一間屋子。每次喝酒回來，大勇都會抱著屋裡的垃圾桶，吐個昏天黑地，一次又一次。離落想讓他把垃圾桶放外面，大勇醉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又怎麼可能執行她的命令。自己放吧，噁心得要命。於是每一回大勇喝酒，屋子裡飄蕩的味道，實在無法形容。離落蒙了自己的頭，在有著污濁空氣的被窩裡呆過一個又一個無眠的夜晚。可是大勇就是改不了。

苦口婆心沒有用，吵吵鬧鬧也不見效。離落突然發現，她和他根本就是兩個軌道。他做的她看不懂，她說的他也聽不懂。

於是離落就勸自己道：夫妻，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看在他對自己還好的份兒上，忍了吧。誰還沒個缺點呢。

矛盾還是爆發了。離落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突然肚子疼了，這是她整個孕期當中從未遇到過的。她在懷孕的時候一直看書，知道自己可能要生了。於是告訴了大勇。大勇著急忙慌地帶她去醫院。

婆婆著急地過來，要陪他們一起去。大勇大包大攬地說：「你去幹嘛啊？還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生呢！你在家等消息就行。」婆婆果真就不去了。可離落心裡怕啊。她沒生過孩子，大勇也是第一回當爸爸，讓他們倆這毫無經驗的人去，簡直就是跟沒出世的孩子開玩笑。車一開出門，離落就說：「你不讓咱媽去，合適嗎？」其實離落說話已經很含蓄了，可是大勇還是生了氣，賭氣說：「那現在回家，把咱媽捎上！」離落說：「那咱媽肯定說這是我的意思啊。算了，你下次注意點就是了。」大勇來氣了：「不讓咱媽來你不願意，讓來你又不願意，你怎麼那麼難伺候？」

離落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肚子的疼，加上大勇的不講理，她的傷心和無助全通過淚水出來了。大勇也絲毫不哄她。她也賭氣道：「你讓我下車。」大勇還真就讓他下了車。但又不能不管她，於是開車在她後面跟著。離落捧著一陣比一陣疼的肚子，後頭望望。她想：如果大勇來哄她，她就不跟她計較。自己的肚子真的疼啊。可是大勇沒有。他只是在後面開著車，安安穩穩地跟著。離落突然很絕望。這是自己挑的好老公么？

離落停下，大勇的車也停下。離落走過去：「把車鑰匙給我。」大勇聽話，把鑰匙給了她。她開車就走了。大勇連挽留都沒有。走出幾公里，把車停在路邊，離落放聲大哭。她好想媽媽啊。可是媽媽離自己太遠。肚子已經疼成這個樣子，恐怕沒走到媽媽家，孩子就會生出來。就算不生，她的狀態，還能長途開車嗎？沒有辦法，離落開車找到小姨，讓她陪著去醫院。可是小姨不會開車，只能陪著她。最後還是離落開著去醫院的。離落想，她也許是唯一一個自己開車去生孩子的媽媽了。

生產的過程艱難而痛苦。離落忍得了肚子上的疼，卻忍不住心裡的疼，眼淚直掉。她想：孩子生出來，一定要離婚。如果再過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孩子生出來，小小軟軟的一團。眉清目秀，活潑可愛。生出來放在離落產床旁邊保溫箱里的兩個小時，他都沒睡覺。睜著兩隻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踢騰著兩隻不安分的小腿，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那一刻，升級為母親的離落又想落淚了。這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這麼漂亮，這麼可愛，她真的要讓他剛出生就失去父親？他可能不是個好丈夫，可是沒準他是個好父親。離落的心裡百轉千回。為了孩子，她決定原諒他一次。

所以，大勇甚至連道歉都沒有，就收穫了離落的原諒，還當了父親。只是他不知道，當他興沖沖地抱著孩子手舞足蹈的時候，離落總是會有一瞬間的失神。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可他的冷漠，的確讓她受傷了。

後來又發現他的愚孝。他們曾經為此生過各種各樣的氣。婆婆做飯不好吃，奶著孩子的離落沒胃口，就推辭說不吃了。婆婆倒沒說什麼，大勇卻擺了個臉色給她，說他媽媽辛辛苦苦做好飯了，她竟然不給面子。離落頭一次心裡有委屈：那我親親苦苦一個人養孩子，誰關心過我的喜好，操心過我喜歡吃什麼？可是以她的涵養，她說不出口。就在心裡憋著。

每次生氣，離落都有放棄婚姻的念頭。可看看孩子，不由眼淚簌簌。要她割捨掉這個孩子，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可帶孩子離開，又將承受多少冷眼！她是一個母親啊。她怎麼可以這麼自私，剝奪掉孩子的幸福？！

大勇越發暴露出他性格中的偏執與不可一世來。哪怕是極小的一件事，他都可能會生氣，會不搭理離落。於是，買東西，照顧孩子，收拾房間，做家務這些就統統落到了離落身上。離落沒辦法，只有忍。忍不下去了，就夜裡抱著孩子哭，除此又能怎麼辦呢。

如果生氣時間長了，被公公婆婆發現了，婆婆就會勸她：「離落，大勇拗，你活泛，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過日子就是這樣，總得有個先低頭的。」離落想：怎麼辦呢？她真沒有和人生氣的經驗，於是就聽從婆婆的話，大勇一生氣，她就趕緊開解他。

到了後來，大勇一生氣就摔東西，和離落分居，甚至離家出走。離落又怕他有個三長兩短，拚命給他打電話，讓他回來。這讓大勇越發趾高氣昂。

兒子轉眼就十幾歲了。離落欣慰的同時，心裡也一點一點塞滿了沉沉的失落。為了將兒子養大，她都快不認識自己了。她的美貌不再，才情已失，現在的她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小婦人。學會了洗衣，學會了做飯。看到別家的女主人活得瀟洒而快樂，她卻要每天看著大勇的臉色生活了。命運的手推著她，在不可知的路上越走越遠。她已經忘了，當初的那個自己。

大勇又一次無理取鬧了。他說離落對他家人不親。雖然分家了，可每次做好吃的，離落都是第一時間端到公公婆婆面前的啊。離落覺得怎麼都是錯。突然想爆發，但又隱忍，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表示不吃了。可如今的大勇怎麼能忍受這樣的離落，直接把飯碗給掀了。離落氣得渾身發抖。接下來大勇竟然直接開口罵娘了。這是離落最不能容忍的。她不會罵人，結婚前就跟大勇說好了的，再生氣，也不在言語上捎帶雙方老人。可現在的大勇，早將那些當耳旁風了吧？

離落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死了。兒子從房間出來，哭成了淚人。離落抱著他，前所未有的心碎。她不知道，她只是想將就過下去，她只是想兒子能健康長大，怎麼就把日子過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大勇又一次摔門而去。當晚甚至沒回來。離落第一次不想過問。第二晚，大勇回來了，卻自己去客房睡下了。忘了說了，他們已經換了新房子，再不用擠了。離落心裡難過，卻無處表達。如果這時候大勇來跟她道歉，不，哪怕只是個解釋，她也會舒服一點吧。可是沒有。他們每天在同一個房子裡面進進出出，真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離落的心一寸寸變冷。可是大勇更出格，他請他同學吃飯，席間就為了跟大伙兒訴苦，說自己多不容易，媳婦兒多麼不像話。當他一個同學的媳婦兒飯後給離落打電話委婉地表示要離落改變一下時，離落心中五味陳雜。

大勇還給離落表妹打電話。說離落不通情達理，現在他們生氣了，誰也不理誰。這樣還挺好的，再也沒人管他抽煙喝酒了。表妹打電話給離落的時候，離落已經沒有淚了。

是的，他們吵架了。可是她一直認為家醜不可外揚，所以從不聲張。可是他宣揚的人盡皆知。當她這個當事人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各種版本的故事，這真真讓她無話可說。

離落平復了兩個星期的心還是沒忍住，打電話質問大勇。電話響了七八聲，是兒子接的。離落說：「你讓爸爸接電話。」兒子說好。隔了十幾秒，說：「我爸爸說他不接你的電話。」離落覺得這個世界突然就降溫了，卻也突然明亮了。

她終於明白，不是所有的委曲求全都能換來諒解；不是所有的寬容大度都能換來和諧。是她，一開始就錯了。

大勇終於在一個半月後後知後覺地發現，離落這次沒有像以前那樣哄他了。他開始主動跟離落說話。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離落就像一個幽靈，毫無存在感卻又真實地存在著。她每天給孩子洗衣，做飯，送他上學，卻絲毫聽不見大勇的話。她再也沒理過他，目光也總是越過他高大的身體，直視遠方。在大勇面前，她變成了一個聾子，瞎子和啞巴。

大勇突然就茫然了。十幾年，他都沒哄過她。他已經習慣了她自己處理傷口。而今，她任由傷口流血不去處理，他卻不知道怎麼辦了。

離落心中的苦，又有誰知道呢。大勇主動在生氣後找她，雖然是前所未有，可更見她的失敗。他一句道歉也沒有，顯見他也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如今他的回頭，也許僅僅是荷爾蒙做亂，一轉身，他就又是那個不可一世的他。她忍了十幾年，再也忍不下去了。

原來，一旦傷得太深，連原諒也是一種奢侈。

就這樣吧。

我若離去，後會無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