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遭遇北京蚊子

面對血的教訓，我想了半天也想不通自己，作為人類，為什麼總是記不住血的教訓?!

北京初夏的夜，比武漢涼爽得多，溫度其實差不多，主要北京干，所以爽。武漢潮濕帶來的悶熱，唯有用阿Q精神才夠抵擋。我其實也就是一個女阿Q了。數年如一日地，我只看潮濕悶熱的優勢，這就是：特別潤膚。不過話雖這麼說，近日赴京參加中國作協會議，還是非常享受北京夏夜的涼爽。

享受大約是一種需要非常警惕的個人狀態，稍微放縱，便滑到反面。一連兩個夜晚，我都不開空調只開窗，於十樓窗邊，深夜看書，涼風拂面，北京真好。於是第三個夜，把窗推開到最大，結果，悲劇了。我原本特會睡覺，豬睡類型，躺下關燈，即刻入睡。突然，耳邊一陣嗡嗡，蚊子來襲! 我立刻驚醒，翻身坐起，打開燈，找蚊子。同時十分後悔自己沉溺於享受，忽略了北京也是有蚊子的。武漢自然有蚊子，亞熱帶，水多蚊多，從小就被咬得渾身起皰，皮膚抓癢抓得稀爛，那都算小意思，被咬得生病打擺子，何止一次兩次。炎夏課堂上，驟然寒冷入骨，瑟瑟發抖面如死灰，老師一看就知道是瘧疾發作，就講：趕緊背書包回家蓋棉被。可是行到路邊，兩腿發抖再也走不動，只得蹲在道旁抱著肩，牙齒直打磕，得熬到惡寒過去發起高燒，才得踉踉蹌蹌家去。一場擺子要打好多天，又難斷根，時常複發，打得人死去活來痛不欲生。長大後學醫，專業恰巧是流行病防治，才知道原來小小蚊子，卻是地球頭號殺人兇手，被它殺死的死亡總人數，遠遠超過人類戰爭死亡總人數，每年都會致使幾億人患瘧疾，近百萬人因病死亡，經濟損失一直持續增長，估計現在都上百億美元了。厭惡上升到仇恨，個人私怨上升到家國情懷，當時作為一個年輕氣盛的流行病醫生，曾經發出狠話：一定要消滅瘧疾! 我沒敢說消滅蚊子。蚊子實在太強大了。因此對於武漢蚊子，我從來都不會小覷和大意。任我睡得再熟，只要蚊子飛來，哪怕只是它那微小的翅翼，扇過我的皮膚，我皮膚汗毛都會即刻豎起，立刻把敵情傳輸大腦神經節，雙手迅疾做出扑打動作。作為長江流域的子孫後代，世代祖先都生息於由重慶到上海這一條水系，大概基因早已寫進蚊子的傷害，所以我天生武功甚好，不僅可以單手抓飛蚊，還可以黑暗中盲抓。萬萬想不到的是，北京蚊子太聰明了! 我燈一開，它就躲了，滿屋子都找不到。燈一關，佯裝睡覺，我以為它會來，可是北京蚊子，它偏不來! 它看穿了我的伎倆。它耐心等待我真睡。它深諳人類睡眠生物鐘力量的難以抗拒。我堅持了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以後，我就熬不過瞌睡了。好吧，這個時刻，它出動了! 小旋風戰鬥機一般，不停地飛來飛去，我一再驚魂，心煩意亂。開燈，關燈。開燈，關燈。並不漫長的夜，卻是一場漫長的游擊戰，耗得我精疲力竭。最後我想了一個自以為絕妙的戰術: 大開空調。低到室溫19度，就算凍不死蚊子，也應該解除了它的攻擊能力，至少當年大學的《流行病學》是這樣講的。我自己則把被子裹緊，床罩枕頭都堆上保暖。然而!

翌日起床，鏡子面前一站，上帝啊，我的臉，幾乎變成畸形，鼓著三個極為堅挺的紅腫的大毒皰，並且開始奇癢，並且又一連幾個大噴嚏，我凍感冒了。強烈復仇願望喚醒了我流行病醫生職業捕手的本領，我屏息嗅聞，循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很快找到了蚊子。它在床邊地毯上，因吸血過量腹脹如鼓而行動遲緩。我毫不猶豫就拍死了它。鮮血濺出，染紅地毯，清晨明亮陽光下，竟如此觸目驚心。我使勁擦地毯，但北京國務院二招的地毯上，還是留下了我流在北京的血。面對血的教訓，我想了半天也想不通自己，作為人類，為什麼總是記不住血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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