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姑娘，愛惜羽毛

女孩子是理所應當小家子氣的。她們應當繡花，應當淡掃蛾眉，應當用筷子夾豆腐，至多來個縴手破新橙、爭渡驚鷗鷺已算是大手筆了。似乎溫溫軟軟嬌模嬌樣，方是女孩既定身份。於是有些女娃娃不樂意了，跳將起來，如此婆婆媽媽，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了去。她們羽翼豐贍毛髮鮮亮，可不願意忍把浮名，換了貪玩。她們是淘氣的，立志與世界一一過招，成就一番大事業。

遙望古往今來，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大手段的有武則天、呂太后；大賢德的有衛庄姜、曹令女；大學問的有班婕妤、李易安；大勇略的有冼夫人、秦良玉。端的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汪洋恣肆縱橫捭闔，將那鬚眉男兒都瞧得扁了。

金庸大俠對這等女娃娃也是有所察覺的，乃於眾多鶯鶯燕燕中，寫出了趙敏人兒，此花不與群花比：

自來美人，不是溫雅秀美，便是嬌艷姿媚，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

美麗又俊朗的女子，讓男子也望而生畏，自愧弗如。在書中，那長大鬍子的草莽漢子也不得不對趙敏服氣，真該將那鬍子一根一根拔掉才好呢：

周顛笑道：「……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渾身寒毛直豎，害怕得發抖。」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但想想也確是實情。

溫香軟玉的姑娘家家，橫生出一派鬚眉氣概來，以女兒情懷為心，以丈夫氣度為腸，又柔軟，又硬朗。也許，吾等女娃娃們需要這種中性氣質，可以媚態入骨，也可以氣勢逼人，方能使人歡喜也不受人欺負。金庸先生便是歡喜的，誇讚趙敏，「趙女燦若玫瑰」。巧了，《紅樓夢》也有一位與玫瑰大有干係的女娃娃，賈探春。

探春作為大家族裡庶出的三姑娘，實難做人。太軟了遭人欺負不是太太肚子里出來的，太硬了未免落人口實不符合大家淑女風範。軟硬之間，實難把握。然而，架不住有些姑娘天生生命力極其強盛，將她放置任何一種境地伊都能頑強存活下來，還能活得風生水起逸興遄飛。探春便是例子。興兒對她有一句很可愛亦中肯的評價：「三姑娘的諢名是『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扎手」。探春便是秉持玫瑰風骨，於軟硬、曲直之間，走過三千風雨路，活出了自己的霽月光風。

她遠眺的天空，有更多的彩虹。

剛剛出場時，從黛玉眼裡望去，迎春是「肌膚微豐，合中身材」，探春是「削肩細腰，長挑身材」，惜春小妹子尚年幼，還未出落成形。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外在風貌是內在個性的彰顯。雖不能一概而論，然通常瘦而高的人比合中身材的人更加精神奕奕活潑生動，於是但見後面的句子，迎春是「溫柔沉默，觀之可親」，探春則是「顧盼神飛，文彩精華」。熱愛生活、心懷激情的人，臉上一定是泛著光彩的。這樣的人對他人也極有感染力，於平淡乏味的生活中眼前一亮、「見之忘俗」。生活需要有熱忱的人的，讓人覺得，這三千世界恆河沙數實在值得活下去。

探春的住所是闊朗的秋爽齋。自從劉禹錫的那一首「我言秋日勝春朝」出世後，秋天開始一反往常的寂寥荒涼，橫生出一股爽朗磅礴氣派來，與探春身份不謀而合。探春在家族中的處境，何嘗不是接近秋天。打眼望去，探春有著嬌貴的小姐身份，膏粱文綉錦衣玉食。然而自來美人心高，物慾層面何足道矣，她們有著更高層次的要求，不允許人生有一絲一毫的短板。於是，嬌客小姐的無可奈何來了，一個惹是生非的娘，一個扶不起來的弟弟，上上下下都拿著這個與她為難，她的生活一直處在多事之秋。

探春是個能夠過好秋天的人。她絕不允許自己悲秋寂寥、望秋先零，她的秋天是爽朗大氣的。

她從來端方剛硬，絕不授人以柄。處境逼仄的人易養成謹慎性格，時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連在自家廚房吃個油鹽炒枸杞芽兒，也巴巴地給廚娘送去了五百錢，生怕佔人便宜落人口實。她們珍視聲名，愛惜羽毛。不但自身謹言慎行，對身邊的人也要求嚴格。抄檢大觀園時，另外兩位小姐的丫鬟都犯了事，唯獨她的丫鬟，清清白白纖塵不染。兄弟之間，誰跟我好我就跟誰好，縱使是親生母親也不能玷污她的羽毛，力求清潔端正。

她實在是缺少安全感，下到丫鬟婆子，上到親身母親，尋麻煩的多，為她安排籌劃的少。這使她格外自尊要強，也顯得異常冷酷無情，甚至背上了不孝的罪名。然而，就像她自己說的：「我一個女孩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哪有有好處去疼人?」

她是何等高傲的姑娘。年輕人的傲骨，哪裡容得下一絲一毫的玷污與冒犯？

探春是敏感的驕傲的，也是果敢的能幹的。胸中有大丘壑的人總是不容易服輸，生活如若沒有壓垮她們，必然會送給她們一顆勃勃野心，她們絕不容許自己苟且小就，自限其成。就像另一朵扎手玫瑰趙敏：

張無忌問道：「你殺過人沒有？」趙敏笑道：「現下還沒有，將來我年紀大了，要殺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轟轟烈烈的干一番大事業呢。」

探春處境可比比趙敏難堪多了，野心卻是一分不少。「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她時刻擺好上戰場的姿勢。

只是，究竟是囿於閨閣之中，她的舞台太小了，只演出了結詩社和幾件興利除弊的小節目。加上家族末世，將傾之勢日下，又無法引起家族高層的重視，最終改革大戲無疾而終。只留下了那句經典台詞「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迴旋在落幕後的舞台。

少女的絕望比老天拔地的家長的絕望更加錐心刺骨，那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其實再回過頭來看大環境，這個偌大的家族裡有精明才智的 人也並非探春一人，只是鳳姐猖狂，只顧個人利益；可卿早夭，無力回天；寶釵守拙藏愚，是個不幹己事不張口的主兒。就連世外仙姝、不食人間煙火的黛玉，在面對大觀園大廈將傾的頹勢時，也會私下裡掰掰手指頭為這座華麗的空架子算一筆入不敷出的賬。似乎這些有危機意識的都是女性，偏偏各有束縛，那些原本應該挑起大梁的男性同胞們都哪去了呢？但見這一個個的，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賈敬一味好道，沉迷於煉丹追求長生不老，家小事務一概不管，放縱家小胡作非為；赫珍璉蓉之流沉迷於酒肉女色，皆是個安富尊榮坐享之人；到賈政，政老人品修養倒還過得去，唯獨失於迂腐不通，再不懂處理這些家庭俗務的，意識也不到位；包括寧榮二公寄予厚望的寶玉，這位爺倒是寬心無慮，後知後覺，用鳳姐的話說是「不是這裡頭的貨」。縱觀全府這些老爺公子哥們，不奢望他們能有所幫襯，反而大多是始作俑者和推波助瀾者。偌大的一個家族竟然找不出一個堂堂正正有作為的男人來。探春就是在這種形勢下出現了，帶著力挽狂瀾於既倒，扶之大廈於將傾的決心。然而，最終時局逼人，事與願違，生於末世運偏消。

終於，千里東風送走了探春，這是她拿自己的終身大事為家族做的最後一點貢獻。從今分兩地固然是悲劇，但探春不用擔心，她一定能保得自己平安，她讓人心疼，但她從來不是讓人操心的姑娘。「嫁得好的姑娘，一定是本身也活得好的」，同樣，活得好的姑娘，縱使嫁的不甚如意，也自有一雙扭轉乾坤的鐵腕，能夠化險境為佳境。不用忙，在岸的另一邊，一定有她在繼續施展的拳腳舞動。

脫胎自《喻世明言》第二十八卷。

化自伍佰的歌詞。

化自左宗棠的「切勿苟且小就，自限其成」。

多歧為貴，不取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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