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罵猶太人的，往往自己就是猶太人

文 |雲也退

比起動物界，人類世界太複雜了。譬若一句簡單的話，人就能生出不簡單的理解。一隻蜜蜂用舞蹈告訴另一隻蜜蜂「這裡花蜜很好」，另一個蜜蜂引著大隊人馬就去了；一個人告訴另一個人「我這裡的空氣很新鮮」，另一個人卻會想：「你在顯擺，是鄙視我這裡的空氣不咋地了吧？」

猶太人有著截然不同的經驗。猶太人是在罵聲中走到今天的，而且都是當眾的罵，有組織有系統地罵，最關鍵的一點，罵猶太人的人，往往自己就是猶太人。

一般的解釋是，歐洲歷史悠久的反猶運動催生了一批猶太人中的「自我憎恨者」，他們接受反猶者提出的種種關於「猶太人劣等」的論證，害怕被人看作猶太人，還主動配合反猶者的迫害行動。13世紀，有一個法國猶太人尼古拉斯·多寧，就被認為是「自我憎恨者」中的「先驅」，他把塔木德翻譯出來，把其中侮辱耶穌和聖母瑪利亞的地方摘出來呈給教皇，導致巴黎的多明我會查抄了所有能找到的塔木德經書，堆了滿滿24大車當眾燒毀，要知道這時還沒有印刷術，這些經卷都是人一筆一筆地抄寫的。

後來，「自我憎恨」一語被寬泛地使用，一個猶太人，只要他關於本民族的言論被認為有詆毀之嫌，就會被視為「自我憎恨者」。這類人的代表，就是卡爾·馬克思。

馬克思的父母都是猶太人，祖父更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猶太拉比，母親是個荷蘭猶太人，也出身於一個猶太拉比家族。然而，長大成人的馬克思卻對猶太人的民族性有如此一番品鑒：「猶太人里的世俗偶像是誰？是討價還價。猶太人的世俗上帝是誰？是錢。那麼好吧！從討價還價和錢裡面解放出來，從真正的猶太教里解放出來，就是我們時代的自我解放。」

猶太人都知道馬克思的這個看法，就像中國人也都知道魯迅說過的「我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一樣。關鍵在於，馬克思的這番話，後來被希特勒給引用了，希特勒曾經盛讚馬克思，在猶太人問題上給世人當了導師——正是馬克思，從「科學」的角度分析出了猶太人和猶太文化的危險，人們讀過後就會主動去消滅身上的猶太人特徵。希特勒甚至說：「這一美妙的思想要是出自一個非猶太人，那我可就要擔心壞了。」

很明顯，希特勒也認為，由猶太人馬克思來指出猶太人的缺陷和危害，對這個民族而言是一記致命的打擊。

然而，猶太人的承受力卻比歐洲人想像的強得多，他們能夠包容「自我憎恨者」的存在，因為18世紀以後，一般的猶太人都不再像過去那樣，把經書和律令以及在其指導下的生活看作凜然不可侵犯的了。這得歸功於18世紀德國出現的一位重要的猶太哲學家，即有「猶太康德」之稱的摩西·門德爾松，他的著作和思想促成了一場猶太人世界的啟蒙運動，也讓他們告別了「玻璃心」的往日。自此，猶太人會主動去熟悉自己在敵人眼裡那副醜陋的、扭曲的形象，更養成了自我批評、自我嘲諷的習慣，他們承認，自己的世界是被一些死硬的規矩所拘束的，如果那些帶有猶太特色的生活習慣與事物被外人覺得很滑稽、很可笑、很淫邪，又有何不可呢？

對那些「自我憎恨者」，若能採取同理心去理解，你就更沒必要耿耿於懷的了。他們恨自己的民族身份，不想做猶太人，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心理嗎？誰願意做一個沒有家國的民族的一員呢？歐洲有那麼多民族，一個猶太人，完全可以認同於義大利人、奧地利人、德國人、法國人、荷蘭人、比利時人、英國人，而唯獨不認同於猶太人。馬克思終生都是德國人，唯基於這種徹底的同化，他才能寫出《論猶太問題》這樣的作品。

不過，從19世紀後半程開始，猶太人同化的門檻驟然升高。因為當時，歐洲各個大民族進入一個彼此之間戰爭頻仍的階段，民族意識都大大增強，對「非我族類」的接納變得異常小心謹慎。到了這時，一個猶太人若再公開說自己民族這兒不好那兒不好，其獲得的容忍度也降低了。然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興起，作為猶太民族主義的代表，來與其他民族主義相抗衡，為自己爭取建國的機會，自此，歐洲的民族主義者發現，從觀念、話語上侮辱猶太人、讓他們自輕自賤的做法行不通了，必須採用肉體迫害和消滅的辦法，才能打掉他們的自信，迫使他們真正以身為猶太人為恥辱。

這就是為什麼希特勒行事如此極端，非要把猶太人趕盡殺絕，寧可給自己背上一口沉重的道義之鍋——這才是具有實質意義的「辱猶」。事實上，作為一次滅絕行動，大屠殺在戰略上是成功的，希特勒達到了他的目的，倖存的歐洲猶太人及其後代，從此不管在哪裡生活，不管全世界給猶太人道了多少歉，都無法徹底擺脫恥辱的感覺。

說起來，中國人也受過被異族侵略和屠殺帶來的羞恥，可是，中國人恐怕從未像猶太人那樣，切身體會過滅族的危險。對猶太人來說，真正的「辱猶者」，是納粹和親納粹的勢力，以及所有將對他們的肉體迫害付諸行動的群體。

至於猶太人內部的「自辱」行為，那簡直就不算什麼了。自從以色列崛起並且顯耀了武功，尤其是在佔領了巴勒斯坦人的地盤後，將「反以」隨便等同於「反猶」就成了保守輿論中的風氣，以色列右派把所有喜歡罵以色列的猶太人，以及鼓吹巴勒斯坦人人權、為一些民間運動效力的猶太人，都打成了不可救藥的「自我憎恨者」；以色列最大的左派報紙《國土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支妖魔化以色列的力量，整個編輯部就是個「自我憎恨者」盤踞的窩點，整天生產反猶信息……那麼，是否需要將這些人從健康的民族肌體上清洗出去呢？回答不言而喻。

【作者簡介】

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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