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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季夏:凌晨四點一十五

(一)

凌晨四點一十五,他第一次在這個電影院見到她。

他從機房出來,叫醒了安靜睡在座位上的她。

在那之後,有很多個夜晚他都這樣叫醒過她。

她總是出現在每一周最後一場電影。

藉助機房灰暗的燈光,他看見錶針已經指向了晚上十一點,差不多是這一周最後一場電影結束的時候了。

片尾曲開始的時候,他打開了影廳里最亮的幾盞燈,好讓大部分人離開。

他從右邊的一個小門走進去,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人。

已經好幾周了,和前幾次一樣,她都是坐在這個位置。

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勉強記住了她的聲音和樣貌。

他悄悄地坐過去,在她的右手邊一個位置坐下,癱在影院的沙發椅子上。

在每一次電影片尾曲開始的時候,她都會毫無顧忌地睡著,直到有人來叫醒她。

今天的片尾曲是一首悠長的古典音樂,小提琴聲音從前面上方飄下來,像月光一樣灑在下面的座位上。

他不禁想起前面的某一個凌晨,當他從這裡趕回住地,偶一抬頭看見的一輪白月。

他歪過頭,看著他左邊的那個女人。

後面的燈沒有打開,黑暗在她的臉上盤踞了很大一塊地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熒幕上出現了「結束」的字樣,一曲終了。

她醒過來了,睜開眼看到男人看著她,一聲笑出來了。

走齣劇場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過半了。三月的夜晚還有一絲滲人的涼意。

今晚沒有月亮,空氣中漂浮著一陣莫名的濕意,下午大概是下過雨了。

這裡離兩個人的住處都有些距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一些晚上,從劇場出來的這條小路上,偶爾會有他們一起留下的腳印。

兩旁稀疏的燈光之下,她把右手穿進了他的臂彎。

一陣風吹過,飛起的樹葉掩埋了他們偶爾泛起的笑聲。

一層冰涼落在他的後脖子上,下雨了,打在了他們身上,也打在了他們上面還沒落光的葉子上。

雨逐漸下大,她拉住他,截斷了他習慣性往前跑的想法。

雨水從他們的頭頂一直流到了腳踝。

他們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走回來,來回幾次,一句話都沒有。

雨打在頭上的樹葉頁面上,咔咔作響,再一次淹沒了他們可能有的談話聲,留下了一片沉默。

終於還是走到拐角了,該是分道的時候了。

她往後一抹垂下來的長頭髮,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踏進了這黑暗之中。

她照例是喜歡先走一步的。

當她再一次回頭的時候,她看見轉角淡黃路燈下的那個人還站立在路燈照下來的虛假溫暖之中。

他感覺到他慢慢走近來,抱住了她黑暗中顫抖的身體。

擁抱並沒有改變什麼,除了他自己。

她照例來看最後一場電影,然後睡著,然後被人叫醒離開,穿過短暫的黑暗回到光亮之中。

凌晨四點一十五,當他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窗外隱約聽見有鳥叫聲。那一個夜晚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想起很久之前一個夜晚,她坐在一個輪椅上被一個護士從手術室推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已經深夜了。術後休息室內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哭聲。

再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她的臉上除了一絲疲憊感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也沒有落過淚的痕迹。

她沒有像其他來流產的女人一樣,擠出眼淚來安慰自己的落魄身影。

走出醫院的偏門,外面在下雨。下雨的夜晚並不會讓他們覺得浪漫。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

他從枕頭下拿出她寫給他的地址,看著上面她有些拘謹的行楷字體。

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她的地址,但是他從未去過那個紙上的地址找過她,似乎知道這去與不去反正都是一場空一樣,儘管只有半小時不到的車程。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他和她唯一的會面都是在那個不大的影院和它外面長長的小路上。

那一個下過雨的晚上,淋濕全身的她,還有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不容拒絕的拒絕也漸漸從他腦中黯淡了。

(二)

凌晨四點一十五,她從洗手間疲憊地撐著牆回到這間本應空空的房間。

帘子拉開,她看見他坐在對著門的那個長沙發上。

她知道這是自己今天要見的最後一個人。

她走過去,從桌子上拿起她剛剛放下的女士香煙,坐在了他的左手邊。

一股煙從她嘴裡逃出,又向下繞過桌面,在吊燈上盤繞了幾圈,散開了。

他把一疊錢放在她的手邊,兩隻手翻過去往後枕在腦袋後面。

凌晨的夜晚,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了。晌午可能的熾熱尚未到來。

房間里環繞著舒伯特的《小夜曲》,小提琴聲像深秋楓葉落在湖面一樣,安靜,盪開一陣波紋。

她已經不在床上了。

他把枕頭墊高,看見她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面對著這房間唯一的一個窗戶。

風從外面把窗帘吹起來。他聞到一股熟悉的香煙味。

她扭頭看了看他,一口氣把剩下的半根煙抽完,起身進了浴室。

昨晚見到她的時候,她化著淡妝,臉上仍舊是入夜之後從不會消散的陰雲。

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跟在她後面,走出去,路過一個接一個的路燈,被一輛又一輛的汽車超過。

沉默鋪滿了他們的一路,直到回到她的住處。

他終於去了她給的那個地址。他覺得他應該只是一個嫖客,昨晚。

但是,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不問為什麼,她也不解釋為什麼。彷彿是對生而為人這一命運的接受一樣。

她沒有把他給她的錢還給他,她沒有帶他去本應去的某個旅館,甚至都沒有告訴他她的想法是什麼樣子。

避開了一陣又一陣的喧鬧,卻給自己留下了一陣又一陣的沉默。

她還是照樣來看電影,每周的最後一個場次。

他沒有再去她的地方找過她,彷彿上一次只是為了去感受一下燈紅酒綠的哀傷一樣。

他們唯一的會面又固定在了最後一場電影之後的黑暗之中。

片尾曲放完之後她還沒有醒,他又接上了上次在她住處聽到的《小夜曲》。

走齣劇場,已經午夜十二點了。

梧桐林隔出的路面,艱難地維繫著路燈塌下來的燈光帶來的重量。

在天上隱約可見的眉月照耀下,路邊的積水像已經過了很久而僵硬的血漬一樣,靜靜地淌在那裡。

夜風從樹杈間吹過,飄起的黃葉再一次構成了他們的沉默。

她感到時間就像這午夜的風一樣,悄悄地從他和她的縫隙之間踱步而過。

是應該說些什麼了,太安靜了。

但是她不想開口說話。是該說些什麼了,但是她又不想開口說話。

她要說的,樹枝間的碰撞聲和樹葉的掉落聲已經替她說了,她只好沉默了。

她總是從一個地方飄到另一個地方,從一處逃到另一處,離開一個地方的空氣又轉入另一個地方的空氣。

然後又重複著相同的生活。

她沒問過他是怎麼樣的。與其說是默契,還不如說是習慣了在黑暗中沉默。

「要不然換個地方生活吧,我們兩個。」他開口說話了。

她往前走了兩步,轉過身看著他有些晦暗的臉。

「那就試試吧。」

兩個疲憊的聲音就結束了一個夜晚。

(三)

已經是凌晨四點一十五了,該來的列車尚未到來。

他握緊抓在右手裡已經泛皺的車票,有些焦慮地注視著火車要來的地方。

身後飄來一股夾雜著火車站特有氣味的香煙味。

他回頭看見她靠著一根花白的水泥柱,兩隻眼睛望著火車離開的方向。

霧汽和黑夜籠罩了不在燈光下的候車人。

他已經知道,當黑夜彷徨在她身邊的時候,她臉上不會有任何的表情變化。

他看著她那模糊不清的臉,努力地猜想沉浸在煙霧之中的那個女人在想些什麼,但他什麼答案也沒有得到。

這樣的夜晚是值得他們並肩站在站台前的鐵軌上面,親密地摟抱著談笑的。

他不需要。他從她那平靜得有些凄迷的臉上知道她也不需要。

生活就是從一處艱難跳下到另一處艱難,不停地兜兜轉轉。

他們並非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們也不是為了這個而離開已經生活過一會的地方。

可能對於很多人來說,有更好的生活,只是一種安撫自己的借口罷了。

他們從這裡離開,沒有帶走任何多餘東西,不論是偶爾出現的幸福感,還是某一個夜晚的雨滴,都留在了火車站外。

他們所在的車廂沒有多少人。人越來越少的時候,他們結束了沒有語調的談話,她倚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了。這個白天她卻更加沉默了。

從盥洗室出來,他看見她後面的頭髮披散開來,臉上又浮現他常在她臉上看到的疲倦感。

下午四點的陽光從一個個窗戶裡面透進來,像一束束瀑布一樣落在她的頭髮和肩上。

窗外是莽莽沒有層次感的森林。山林之上是落日的蒼涼,蒼涼之後又接著一個山頭的蒼涼。

他把頭扭回車廂內,把她拉回坐在自己的右手邊。

眼前一黑,火車轉入了隧道。濃黑又籠罩了他們兩個。

再停完一個站。快到了。

從他們上車開始,車上的人不停地醒來又睡著,不停地上車又下車,發出聲音又陷入沉默。

火車慢慢駛入車站。他看見旁邊的站台已經有一列跟他們方向相反的火車停在他們對面。

再啟動尚需一段時間,他們下去站台休息。

時間到了,他回到座位發現自己是隻身一人了,桌子上放在一盒打開的香煙。

一年以後,他又回到了他之前逃離的地方。

在夜幕已經降臨很久的深夜十二點,他又沿著那條熟悉的梧桐道走了一遍。

久違的熟悉感似乎由空氣進入他的身體,再從眼眶湧出來,浸潤著他每一寸皮膚。

頭上一輪皎潔的圓月,太過亮麗,旁邊連一顆星星都見不到。

他在一棵樹下的紅色長凳下坐下,從口袋中拿出她一直在他面前點燃的香煙,上面寫著「圓月」兩個字。

一股無法分辨顏色的煙冉冉從他鼻子中升起,飄過他的頭頂,散開不見。

樹林的半空,夾雜著眼淚和香煙味的空氣久久沒有散去。

他往右邊看去,看見了那個轉角的路燈,許久不見似乎不那麼亮了。

就在這不遠,她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與他一起逃離這裡。

但在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暫停之地,她又一句話沒有說就回到了這裡。

凌晨四點一十五,他很久才找到她的墓地。

她葬在一棵樹下,周圍冷冷清清,只有一簇簇的雜草。

她死在這裡,也葬在這裡,和不遠處的一大堆墓碑作伴。

他們一個個從她的身體上碾過,還回頭笑了笑。

在火車上,她只留給她一張內嵌在煙盒裡面的紙條。

他也沒有回去找她。

他在火車的起點,她在火車的終點,各自孤單地度過了一段歲月。

然後他便收到了她的來信,是她自己寫的死訊。

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預兆。

除去腳下她的墳,周圍的墓碑都是整整齊齊的。

他們整整齊齊成群結隊地離開這個世界。她歪歪斜斜地活了這二十幾年。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並不會改變什麼。她在火車上就發現了。

她已經飄來飄去很久了,像雲一樣,不是她自己選擇了方向。

只有將自己浸入醇厚的黑暗之中,她才能發現自己的存在,但是那時候她已經被白天的光亮給榨乾了。

他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像她往前在夜晚之中的一樣,沒有任何錶情,看不出開心還是悲戚,旁邊是她自己的字體,有些拘謹。

看來她還沒回來就已經想好了。

借著夜色,他摸出盒子里最後一根香煙,點燃,靠在碑上狠狠吸了一口。

遠處沒有傳來一陣笛聲,沒有夜風打亂他的煙霧,只有這頭上慘淡的月光。凌晨四點一十五已經過了。

編輯:劉宇傑

校對:顏明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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