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里那些為了錯過的遇見

傳說秦觀當初游寓京師，去某位高官家赴宴，高官出寵妾碧桃再三向秦觀敬酒，秦觀飲罷，又反過來敬碧桃。高官阻攔道：「碧桃素不善飲」，碧桃卻道：「今日為秦學士拼了一醉」。遂一飲而盡，秦觀當場寫下一首《虞美人·碧桃》：「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迴，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結果是「合座悉恨。貴官云：『今後永不令此姬出來!』滿座大笑。」(《綠窗新話》卷上)

年輕時候看這故事，有點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陌生女人」已經遇到良人，有錢，溫柔，善待她和她的孩子，他們一道去朋友們去舞廳玩，她再次遇到那個從她孩提時候就深愛的男人，他只是做出一點暗示，她就毫不猶豫地跟他跑了。

「陌生女人」這樣自省：「多年來我是靠他生活的，而我卻當著他朋友的面使他成了個可笑的傻瓜，出他的洋相：他交往多年的情婦，一個陌生男人打了個口哨，就跑掉了。」這位碧桃，當著眾人的面，被一種突發性的激情，向秦觀這樣表白，難怪貴官如此悻悻然。她之後如何向她的金主交代，是否會被責罰，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如今想起這天真的憂慮則不免好笑，貴官肯「出寵妓碧桃侑觴，勸酒惓惓」，就不是這等不解風情之人，相反，他倒是從一開始，就樂見碧桃與秦觀之間碰撞出半真半假的火花，為宴席增添些許旖旎。

要問貴官為何如此大方，首先，所謂寵妓，是個偏正片語，前面的「寵」是一個不具有穩定性的形容詞。傳說蘇軾每次遭遇波折，就會將家中的寵妾送人，最後只留一個朝雲在身邊，像這位寵妓，也沒有那麼強的專屬性，既可以獨樂樂，也可以拿出來眾樂樂。

其次，貴官是個明白人，知道這樣的火花算不得什麼，大家都見過世面，豈會像那些小兒女，略略有些心動，就想「將身擬嫁與」？些許心動，不過是一時一地之事，一旦曲終人散，就成過眼雲煙。

這是貴官可以看得風輕雲淡的前提，也是他願意故作憤憤然博大家一笑的前提，畢竟，像「陌生女人」那樣想不開的人不多，無論是碧桃、秦觀，還是高官，各種情緒流轉，都不過是某種角色扮演。

只是，我們在現實中做戲，卻又會在戲裡，放進真感情，即便是逢場作戲，碧桃那句「我為秦學士拚卻一醉」，應該還是帶進了些真情，未必是對眼前這個人，只是她內心有這種渴望已經很久了；秦觀的「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也是在宴席上的遊戲筆墨里，寫出內心的呼喊。在戲裡，他們都是有抵抗的，甚至於有淚盈睫，有衝動打破常態，但一轉眼，回到現實里，又是「合座悉恨」的湊趣，是貴官故作失意的呵呵，歡樂消解了戲裡的悲情，像夜風，將沙灘重新撫平。

李商隱的那首「昨夜星辰昨夜風」，寫得也是這種入戲與齣戲之間的轉換。

這首詩里的名句，當然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但我總嫌它寫得太漂亮，像炫技，少了點試圖從肺腑抵達肺腑的隱秘之感。

更愛後面那四句：「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隔座送鉤，與分曹射覆，都是酒令一種，給宴席增添懸念，增添命運般的盲目感，但到底，圖的還是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可以想像那歡聲笑語，如泡沫般起伏，情緒推動著情緒，涌動成盛大的海洋。

在這海洋中，卻有兩個萍水相逢的人，悄然生出某種情愫，遊戲也成了表情達意的載體，那只在傳遞了無數人次的金鉤，突然變得神奇——它從你的手中遞過來，我就能感覺到，你指尖的暖意。

愛情能夠點石成金，所以寶玉叫晴雯代自己去看黛玉，只是隨手撈起兩個舊手帕撂給晴雯，晴雯說，她要這兩條半新不舊的帕子做什麼，寶玉說，你放心，她自然懂。雖然有時候，儀式感也挺重要，但通過尋常之物就能傳情達意，才是對兩人是否心有靈犀的檢驗。唐朝這個於史無載的夜晚，這個下落不明的金鉤，正與手帕同。

看似一個愛情故事正要開頭，但詩人筆鋒一轉：「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他是說，可惜我聽到了更鼓，必須去上班了，我像風中飄蕩的蓬蒿，為謀生計，身不由己。

蘭台」即秘書省，掌管圖書秘籍，是李商隱的工作崗位，但是，在這裡，它暗喻的，是一整個有序運轉的社會體系。相對於它，你我這初初生出沒有根系的愛意，不值一提。最多，只是在仍舊微醺著的第二天，帶著某種惆悵，站在窗前，望著空洞的天，默默回憶。

這首詩有點哀，不是因那愛情的落空，而是它連抵抗都沒有。夜宴上細緻入微的驚動，在慘白的白日，被各種瑣屑輕而易舉理直氣壯地覆蓋，彷彿我們生來，就是為了應付這流沙般的日常，即便有某種尖銳的感受，沙裡淘金般被感知，也只是，迅速地，丟擲到一邊。

但它也好在不假裝難分難捨，用當下的話說，它的底色是「喪」的。所謂難分難捨，不過是假做抵抗，就像柳永寫「也擬待，卻回征轡，又怎奈，已成行計」，我總是不能信他，他明明是鐵了心要離開，又何必，做出打馬迴轉的姿態？還好那時候信息不發達，否則，只是白白給那送行的人，一點渺茫的希望。

年輕時候，以為世界總是一些絕對狀態，心動就是要跟你走，有開頭就要有後來，看上去是夠浪漫，但何嘗不是一種實用主義？想把一件事情引向終極，唯有終極，才能將人生依附其上，獲取偉大的存在感。

事實上，即使你對抗得了世界，也未必搞得定自己，一瞬間的心動，不能夠建築起一整個後來。後來，這兩個簡單的字，其實是一個深淵，激烈的人，不懼墜入其中，節制者，現在就是現在，不管是李商隱與陌生女子的悄然心動，還是秦觀與碧桃的激情互動，都只是存活於那一刻，經過之後，那一刻就死去，化為蝴蝶，是耶非耶，夢耶幻耶，縱然有惆悵，也已經是另外一件事了。

不必再為這樣為了錯過的遇見悲哀，遇見就有了後來是個例，遇見，然後錯過，才是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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