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世界的精確與模糊

愛有千百種

我們只以結果論愛的品質

曾奇峰

精神世界的精確與模糊

《二月人》中文版序

最近的兩個與精確度有關的新聞。一是去年2月，科學家們在美國宣布，人類首次探測到了引力波。探測引力波的儀器的精確度，相當於把太陽和地球之間的距離，測量到一個質子直徑長度的誤差。另一個新聞是，幾天之前IBM宣布，一項設計上的突破，將使得工程師能夠在單個晶元上安裝300億個晶體管，而晶元尺寸僅為指甲大小。人類的這兩項成就，接近我們想像的神的能力了；至於真的神（如果有的話）有何種精確度，我們的想像都可能不能企及。

從傳統上看，心理學似乎不太在意精確度。作為心理學始祖的巫婆神漢們，其理論、語言和行為等，都缺乏規範，全無精確可言；他們很賣力的樣子，或許是偶爾取得療效的一個因子。這有點諷刺的意味，意思是說，病人看到你都這樣了，再不好就對不起你了。當然，對巫術的作用，現代心理學有一系列的解釋，這裡不做贅述。

巫術的非精確性，如今仍有殘餘。有一句曾經橫掃心理治療界的格言，叫做「愛可以療愈一切」。以此為信仰的，以初學者居多。這句話具有無可辯駁的政治正確性，但並不能使它逃脫被判斷為廢話的命運。原因只有一個：模糊，對愛的定義和表現的模糊。

愛有千百種，我們只以結果論愛的品質。那些增益了個人自由、使身處愛中的人更好的發展的愛，是健康的愛；而那些以限定對方自由、並妨礙了對方成為自己的愛，是病態的愛。這個標準，適合所有的關係：父母與孩子，丈夫與妻子，上級與下級，以及朋友。

所以，當一個人確定只要自己在愛著就可以不顧其他的時候，我們就確定他在忽略愛的細節和結果，並以愛的名義做其他的違背愛的事情。或者說愛不是問題，如何愛才是問題，這就涉及到愛的每一個表達細節，涉及到精確度。

超我，人格中不允許自己太幸福和太成功的部分，也具有令人咋舌的精確度。我們看到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對所有的美好有很好的鑒賞力，以至於他們能夠及時而靈巧地迴避這些美好。這是超我精準打擊的證據以及結果。對這些結果的精確覺察，是給予同樣精確的干預的基礎。

相對於正統的精神分析師，艾瑞克森是近巫之人：他做得太多；更客觀地說是，說得太多。看他的治療實錄，不是在回應，就是在干預，中間幾乎沒有停頓。

讀艾瑞克森的治療實錄，是一件既興奮又痛苦的事情。興奮是因為他頻繁地讓你吃驚，幾乎每一句話都在「老謀深算」地干預；痛苦是因為好些干預需要掩卷沉思很久，才能明白其奧妙，甚至永遠不能明白其奧妙。懊惱之時，你不會認為艾瑞克森是一個現代催眠家，而會認為他是一個傳說中包治百病的巫神。

但至少艾瑞克森自己不把自己當成神。他會告訴你他為什麼那樣做，最基本的原理其實就像1加1等於2一樣簡單，後面沒有魔法。奇妙的是，他有時候就那麼做了，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那樣做，是他的研究者幫他找到了那麼做的理由，然後他還恍然大悟似的說原來如此。這後面也沒有魔法，有的是直覺先於理性；就像你的手接觸到高溫物體一樣，你不必思考，就會做出縮回你的手的反應。這也許是心理治療的最高原則：被直覺引領。

直覺是一種精確，時間上和整體上的精確。它可以讓你在最恰當的時刻，對病人的狀態做出最恰當的回應；而最重要的是，它不會讓你喪失整體感，即在以秒計算的時間跨度里，同時顧及到病人的癥狀與面子、內心與現實、理智與情感，以及當下與未來。

分析是另外一種精確。被分析聚焦後的問題，更能夠被精確處理。但是，分析性精確可能有以下問題。它需要太多時間，以至於會錯過最佳干預機會；而常見的情形是，何時干預比如何干預更加重要。分析可能使治療師喪失全局感，被局部情境迷惑。更糟糕的情形是，分析可能使治療師情感隔離，造成他的所有干預都被病人反應性地「無情」拒絕。

病人付出的最寶貴的「治療費」，是被你治癒。當你沒有情感的時候，他自然會覺得你配不上這樣的「費用」。

畢竟，心理學不是物理學。它要求的不全是精確，還要求模糊。模糊的意思是，在醫患關係之中，需要一個中間地段，用以雙方的反思。這個地段在繪畫里叫做留白，在溫尼科特的話語體系里，叫做恰到好處的挫折。個中機巧，也留白讓大家自己去體會了。

心理疾病是在漫長的時間中被精心建造的一個結構。這個結構需要外力加入才能改變。在如何巧妙地使用這個外力上，我相信艾瑞克森勝過相信弗洛伊德。

今年4月，艾瑞克森基金會會長薩德博士和我做了一次網路視頻直播課程，整個過程基本上是我問他答。我問的一個問題是：艾瑞克森可以被超越嗎？薩德博士回答說（大意），艾瑞克森在他的時代里是沒有被超越的，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是，我們現在對疾病有更多的理解，也發展出了更多更好的干預技術，所以在心理治療歷史的長河裡，他是可以被超越的。

心理疾病是潛意識的智慧，所以對付它也需要智慧，更高的智慧。艾瑞克森給我們做出了全力使用智慧的榜樣。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麼別人不能如此而艾瑞克森能夠如此？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艾瑞克森相信他對智力的使用，不會毀滅病人、他自己和全世界。

如果你不太明白這個答案的意思，那就去問問艾瑞克森吧。他在這本書中等你。

曾奇峰

2017年6月12日 武漢東湖純水岸

編輯 黃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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