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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對國民黨的「北伐」,為何充滿了抵制和恐懼? | 短史記




文 | 諶旭彬



1926年的「大革命」,是在愛國憂世的青年們集體倒向社會主義的大背景下開啟的。這場「大革命」,包括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兩個部分,前者指的是通過軍事北伐推翻北洋軍閥政權;後者則是指工、農群眾運動。前者大致上處在國民黨的控制之下;後者則否。政治革命獲得了時人的高度認同;社會革命卻收穫了知識界嚴重的分裂——支持者贊其無以復加,批評者貶其一無是處。




如何看待這種分裂?尤其是如何看待那些批評?那些批評背後有沒有堅實的事實作為依據?梁啟超1926-1927年間寫給子女們的書信里的那些對時局的評論,或許是個好的視角——這些評論系私密性質(家書),能夠代表作者的真實想法;梁氏在政治信仰上反資本主義而主張國家社會主義,其立論動機是善意的。




1926年9月29日


蔣軍侵入江西,逼人太甚



梁啟超家書:





「時局變化極劇,百里所處地位極困難,又極重要。他最得力的幾個學生都在南邊,蔣介石三番四復拉攏他,而孫傳芳又卑禮厚幣要仗他做握鵝毛扇的人。孫、蔣間所以久不決裂,都是由他斡旋。但蔣軍侵入江西,逼人太甚(俄國人逼他如此),孫為自衛,不得不決裂。我們的熟人如丁在君、張君勱、劉厚生等都在孫幕,參與密勿,他們都主戰,百里亦不能獨立異,現在他已經和孫同往前敵去了。老師打學生,豈非笑話(非尋常之師弟)。好在唐生智所當的是吳佩孚方面(京漢路上吳已經是問題外的人物),孫軍當面接觸的是蔣介石。這幾天江西的戰爭關係真重大。若孫敗以後(百里當然跟著毀了),黃河以南便全是赤俄勢力。若孫勝蔣敗,以後便看百裏手腕如何。百里的計畫是要把蔣、唐分開,蔣敗後謀孫、唐聯和。果能辦到此著,便將開一嶄新局面。國事大有可為,能成與否不能不付諸氣數了。」(1926年9月29日)




筆者註:



蔣百里、丁文江、張君勱,俱是圍繞在梁啟超周圍,以梁為精神領袖的「研究系」人物。「研究系」的前身,是辛亥年後與國民黨分庭抗禮的「進步黨」;「進步黨」的前身,是辛亥年前與革命黨分庭抗禮的立憲派。「進步黨」推動「開明專制」失敗後,放棄黨派活動模式,成為鬆散的「研究系」。




顯然,在1926年,「研究系」知識分子仍寄希望於通過影響當權者,走「政治改良」之路。梁啟超本人雖沒有直接參与和直系軍閥孫傳芳的合作,但並不反對「研究系」人物去輔佐孫傳芳。




梁思永曾致信梁啟超質疑此事,梁啟超回復道:





「思永問我的朋友何故多站在孫傳芳那邊?這話很難說。內中關係最重要者,是丁在君、蔣百里二人,他們與孫的關係都在一年以前,當時並沒有孫、蔣對抗的局面。孫在北洋軍閥中總算比較的好,江浙地方政象亦總算比較的清明,他們與孫合作並不算無理由,既已與人發生關係,到吃緊時候舍之而去,是不作興的。直到最近兩個月,孫倒行逆施,到天津勾結二張,和丁、蔣等意見大相反,他們方能老老實實的和他脫離關係。中間這一段誠然是萬分不值(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然在一年前他們的夢想原亦很難怪。(故丁在君刻意欲在上海辦一較良的市政,以漸進手段收回租界。)至於我呢?原來不甚贊成他們這類活動(近數月來屢次勸他們自拔),但我們沒有團體的嚴整組織,朋友們總是自由活動,各行其是,亦沒有法子去部勒他們(也從未作此想),別人看見我們的朋友關係,便認為黨派關係,把個人行動認為黨派行動,既無從辯白,抑亦不欲辯白。我之代人受過,總是免不了的(亦自甘心),但因此頗感覺沒有團體組織之苦痛,朋友中有能力的人確不少,道德學問和宗旨都是對的,但沒有團體的一致行動,不惟不能發揮其勢力,而且往往因不一致之故,取消勢力,真是可痛。(1927年1月25日)




「研究系」與軍閥孫傳芳的合作,是丁文江在主導,梁啟超自稱是一個不反對的旁觀者。丁文江願意選擇軍閥,用傅斯年的話來講是:




「他認為改良中國的政治(他的政治大體上是行政)決不能等到所謂時機成熟,有機會不可失機會。他之參加孫傳芳團體,是個三人團,陳陶遺、陳儀和他。他們三人想藉機試驗一回」。




而在梁啟超看來,「孫在北洋軍閥中總算比較的好」。




1927年1月2日


中產階級不能自存,正當工人全部失業




梁啟超家書:





「時局變遷極可憂,北軍閥末日已到,不成問題了。北京政府命運誰也不敢作半年的保險,但一D專Z的局面誰也不能往光明上看。尤其可怕者是利用工人鼓動工潮,現在漢口、九江大大小小鋪子什有九不能開張,車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飯,結果鬧到中產階級不能自存,(我想他們到了北京時,我除了為黨派觀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大約還可以勉強住下去,因為我們家裡的工人老郭、老吳、唐五三位,大約還不至和我搗亂。你二叔那邊只怕非二叔親自買菜,二嬸親自煮飯不可了。)而正當的工人也全部失業。放火容易救火難,黨人們正不知何以善其後也。現在軍閥遊魂尚在,我們殊不願對黨人宣戰,待彼輩統一後,終不能不為多數人自由與彼輩一拚耳。」(1927年1月2日)




筆者註:




信中所談及的兩個問題:1、「鬧到中產階級不能自存」;2、「正當的工人也全部失業」,是梁啟超譴責「社會革命」,也就是工、農運動的主要理由。




這兩個問題是否屬實? 長期致力於工人運動,1927年前後身處「大革命」工運第一線的劉少奇,在1937年2月26日,給張聞天寫了一封信,對十年前的那場「大革命」中稚嫩的工人運動做了深刻反思。劉少奇說:





「當時在長沙、武漢、廣州等城市,工人運動中的左傾錯誤是很嚴重的。倘若你們看看汀州的工人運動是『左』傾得『豈有此理』,倘若某某同志咒罵蘇區國營企業的工人『要求過了』、『不努力工作』,是『左』傾得『糊塗』,那我就要告訴你:這還算不了什麼!一九二七年前,武漢、長沙、廣州工人的『左』傾錯誤,比這還嚴重到十倍!提出使企業倒閉的要求,工資加到駭人的程度,自動縮短工時到四小時以下(名義上或還有十小時以上)。隨便逮捕人,組織法庭監獄,檢查火車輪船,隨便斷絕交通,沒收分配工廠店鋪,這些事這在當時是較平常而且是極普遍的。工會是第一個政府,而且是最有力量,命令最能通行的政府,他的權力有時超過正式政府,你總聽說過吧?……這些事幹起來而且越干越厲害,在社會上、政治上、經濟上、人心上要發生嚴重的影響,這是無疑的。企業的倒閉,資本家的關門、停業與逃跑,物價的飛漲,物資的缺乏,市民的怨恨,兵士與農民的反感(當時有許多小城市的工會被農民搗毀,而且是農民協會領導的),軍官與國民黨人的非難,就隨著這種『左』傾的嚴重程度而日加嚴重起來。而工人運動當時是共產黨員負責的,這一切非難,就都加在共產黨身上。人們並不責備工人,而責備這是出於共產黨的指示,這就影響共產黨與各方面的關係。」(劉少奇,《關於大革命歷史教訓的一個問題》,《黨史研究資料》第2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劉少奇的反思,證明梁啟超信中所談及的「現在漢口、九江大大小小鋪子什有九不能開張,車夫要和主人同桌吃飯,結果鬧到中產階級不能自存」,確屬事實。



至於「正當的工人也全部失業」,1927年6月,武漢失業工人救濟局有過一份統計,稱當時武漢有失業工人14萬人;武漢國民政府內部的報告中,外交部長陳友仁則有另一個數據:「失業的將近二十萬人。」汪精衛所估計的數據,則是「失業的工人現共有三十萬之多。」




何以一場以維護工人利益為宗旨的「工人運動」,最終帶來的卻是大量的工人失業?劉少奇的反思里其實提供了答案——「提出使企業倒閉的要求,工資加到駭人的程度,自動縮短工時到四小時以下」。




真實情況,可能比劉少奇所描述的還要糟糕。據鄭超麟回憶:工人們不但以武裝化的糾察隊封閉商鋪廠店,強迫店主廠主接受自己的要求,而且「手工業工人和店員向僱主算賬,不僅要求增加以後的薪水,而且要求補加以前的薪水甚至算至幾十年前的,所加的又比原薪多好多倍」,這樣激進的結果,自然只能是僱主關閉商鋪廠店逃亡。張國燾記載了運動的一種惡性循環——隨著工廠的紛紛倒閉和僱主的紛紛逃亡,失業的工人越來越多,其結果就成了:「工人們一方面要工廠復工,才不致失業,另一方面又提出一些迫不及待的經濟要求,使企業更難經營」——失業時間越長,工人生計越艱難,「迫不及待的經濟要求」就提得越高,企業就越不敢重新開張……國民黨中央工人部在調查武漢紡織業迅速衰落的原因里談到:工會勢力過於龐大,工人紛紛怠工,無病也要求帶薪休假,管理者則「簡直不敢說」,以至於「商人紛紛歇業,以避工人之鋒」。




社會普遍的不滿,也反饋到了「工人運動」主持者處。據劉少奇給張聞天的書信里說:





「在起初,人們都期求共產黨設辦法,就是政府都並不直接去干涉工人。共產黨在當時責無旁貸答應政府這些事,但共產黨未能改正這些事,而且連阻止這些事的發展,都未作到。這就使人們都上了另外的路途。反革命從而大施陰謀,利用來組織反革命的暴動。共產黨要來阻止工人這些事,又因為說服得不夠與採取強迫辦法(與逮捕工人),就不能不引起了工人的反感,大大的喪失了工會與黨的信仰。如是一方面工人不滿於工會與黨,另一方面國民黨人及其他的許多人又責備工會與黨……」(劉少奇,《關於大革命歷史教訓的一個問題》,《黨史研究資料》第2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這也正應了梁啟超所說的那一句:「放火容易救火難,黨人們正不知何以善其後也。」




1927年1月25日


只有國家主義青年團能救中國



梁啟超家書:





「思永來信所講的政治譚,這種心理無怪其然,連我都有點如此,何況你們青年呢?打倒萬惡的軍閥,不能不算他們的功勞,我們想做而做不到,人家做了當然贊成,但前途有光明沒有呢?還是絕對的沒有。他們最糟的是鼓動工潮,將社會上最壞的地痞流氓一翻,翻過來做政治上的支配者,安分守己的工人們的飯碗都被那些不做工的流氓打爛了。商業更不用說,現在漢口、武昌的商店,幾乎全部倒閉。失業工人驟增數萬,而所謂總工會者每月抽勒十餘萬元供宣傳費(養黨人),有業工人之怨恨曰增一日,一般商民更不用說了。」(1月18日)





「……萬惡的軍閥,離末日不遠了,不復成多大的問題;而黨人之不能把政治弄好,也是看得見的。其最大致命傷,在不能脫離鮑羅庭、加倫的羈絆——蔣介石及其他一二重要軍人屢思反抗俄國勢力,每發動一次輒失敗一次,結果還是屈服。——國民黨早已成過去名辭,黨軍所至之地,即是共產黨地盤,所有地痞流氓一入黨即為最高主權者,盡量的魚肉良善之平民。現在兩湖之中等階級(中國本無資產階級),已絕對的不能生存,全國生產力不久便須涸竭到底,前途真不堪設想。若我們穩健派不拿起積極精神往前干,非惟對不起國家,抑亦自己更無立足地了。




「我看現在國內各黨派中惟有「國家主義青年團」一派最有希望,近來我頗和他們為交誼的接洽。但其中主張亦不一致,內中有一派主張義大利莫索里尼式者,結果還是一D專Z,還是剝奪人的自由,我們絕對的不能贊成。但這一派人最有朝氣,最能奮鬥,將來希望他們能稍折衷以歸於中庸,才有合作餘地。留美學生中,此團體發達狀況何如(聽說從前是不甚多),你們不特隨時留意,恐怕將來要救中國,還是要看這一派的發展運用如何。」(1月25日。編輯註:此信分兩次寫成)




筆者註:




梁啟超在信里提出了第三個他反對「大革命」中的工人運動的理由:「社會上最壞的地痞流氓」在工人運動中呼風喚雨,真正的工人則流離失所。




工運的領導者在主觀上是否有利用地痞流氓來打開局面的想法,筆者尚未見到足夠的相關資料,更多的材料則證明,幫會勢力一直是組織工人運動時的嚴重阻力和重要敵人,原因很簡單——要在工人當中發展工會,則工會勢必與已存在於工人中的幫會勢力發生利益衝突,二者難以互容。但在梁啟超的語境,似乎是把一切破壞「中等階級」生存的工運參與者,都視之為地痞流氓了——梁氏很早以前就說過:「夫所欲用之以起革命之多數下等社會,其血管內皆含有黃巾闖獻之遺傳性也。」所以,梁氏雖然贊成國民黨的「政治革命」(北伐推翻軍閥政權)——「打倒萬惡的軍閥,不能不算他們的功勞,我們想做而做不到,人家做了當然贊成」,卻反對「社會革命」(工農運動),在他看來,這樣的社會革命,會激發「下等社會」民眾血液里的「黃巾闖獻之遺傳性」,最後變成地痞流氓當道的「革命」。




梁氏接受「政治革命」,但排斥「社會革命」,希望中國能夠走一條「社會改良」的道路。而要走通這條「社會改良」之路的關鍵,是一個「中等社會」的存在。在梁氏看來:一個國家的進步和強盛,靠的是富人而非貧民,在經濟發展方面尤其如此。梁氏為自己的「富人」概念作了一個定義:排除那些「剝削兼并他人之所有以為己肥,乃窖之而藏之」的剝削者之後,所餘存的「中等社會」。這種定義,頗類似於今天的「中產階級」概念。梁氏主張先在中國造就一個「中等社會」,然後再由這部分人去發動社會改良。




如此,自不難理解梁氏目睹「中等社會」遭遇大破壞後,對「大革命」的強烈抵制。




被梁氏寄予希望的「國家主義青年團」,是中國青年黨的前身。該黨系自少年中國學會分化而出。青年黨後來成為國、共之外的民國第三大政黨,黨魁曾琦、李璜、左舜生等人信奉「國家主義」,長期在政見上與國共分庭抗禮——青年黨強調「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反對「工人無祖國」;主張全民的民主政治,反對一黨訓政和階級專政。




1927年1月27日


「知識階級」已成為反革命代名詞




梁啟超家書:





「近來耳目所接,都是不忍聞不忍見的現象。河南、山東人民簡直是活不成,湖南、江西人民也簡直活不成,在兩種惡勢力夾攻之下。全國真成活地獄了。不惟唐生智頭痛,連蔣介石們也頭痛。總而言之,共產黨受第三國際訓練,組織力太強了,現在真是無敵於天下。我們常說:『他們有組織,我們沒有組織。』誰知陳銘樞給他的朋友的信(我親看見的),說的也正是這兩句話。現在倒蔣陳、倒唐之聲大盛於兩湖、江西,李濟琛在廣東想自己練些非共產的軍隊(四師),到底被他們破壞,練不成功。蔣、唐他們自己安慰自己道:『好在軍隊不在他們手裡。』不錯,現在南方軍人確非共產派,但他們將來必倒在共產派手上無疑。現在南方只是工人世界,『知識階級』四個字已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兩湖、江西大小公私學校完全封閉,以改組名義封閉,但開學總不會有期。)而所謂工人又全是不做工的痞子流氓,看著生產事業都要停止真是不了。將來我們受苦日子多著哩,現在算什麼?我們只有磨鍊身心,預備抵抗,將來還可以替國家做點事業,教小孩子們也要向這條苦路進行。」(1月27日)




筆者註:




梁啟超所感受到的「『知識階級』四個字已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的狀況,其實與工、農運動中嚴重的「民粹」傾向有關。




所謂「民粹」,有兩個基本特徵:1、排斥社會精英,也就是梁啟超所謂的「知識階級」;2、高倡「平民利益」。如:





「在第二時期內,必須建立農民的絕對權力。必須不準人(後增入「惡意地」三個字)批評農會。必須把一切紳權都打倒,把紳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腳踏上。所有一切過分(後更改為「所謂『過分』」)的舉動,在第二時期都有革命的意義。質言之,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間的恐怖現象,非如此決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活動,決不能打倒紳權。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




「必須不準人批評農會」、「 必須把一切紳權都打倒,把紳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腳踏上」……更何況當時還有這樣的認識:「鄉下農民中,還是那些闖禍不怕大,生事不怕多的遊民無產階級分子,才有膽來領導這個革命。」李維漢多年後反思這段歷史說:那些「踏爛鞋皮的,挾爛傘子的,打閑的,穿綠長褂子的,賭錢打牌四業不居」的遊民,即流氓無產階級當作貧農的一部分,被列入革命先鋒之中,說他們「最革命」,缺乏一分為二的分析。農民運動中民粹若此,工人運動自然也不例外,知識階級「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1927年3月21日


暴烈分子定要和我過不去




梁啟超家書:





「今日下午消息很緊,恐怕北京的變化意外迅速,朋友多勸我早為避地之計(上海那邊如黃炎培及東南大學穩健教授都要逃難),因為暴烈分子定要和我過不去,是顯而易見的。更恐北京有變後,京、津交通斷絕,那時便欲避不能。我現在正在斟酌中。本來擬在學校放暑假前作一結束,現在怕等不到那時了。……南方最鬧得糟的是兩湖,比較好的是浙江。將來北方怕要蹈兩湖覆轍,因為窮人太多了,(浙江一般人生活狀況還好,所以不容易赤化。)我總感覺著全個北京將有大劫臨頭,所以思順們立刻回來的事,也不敢十分主張。但天津之遭劫,總該稍遲而且稍輕。你們回來好在人不多,在津寓或可以勉強安居。還有一種最可怕的現象——金融界破裂。我想這是免不了的事,很難捱過一年,若到那一天,全國中產階級真都要餓死了。現在湖南確已到這種田地,試舉一個例:蔡松坡家裡的人已經餓飯了,現流寓上海,他們並非有意與蔡松坡為難(他們很優待他家),但買下那幾畝田沒有人耕,迫著要在外邊叫化,別的人更不消說了。恐怕北方不久也要學湖南榜樣。」(3月21日)




筆者註:




梁啟超擔心「暴烈分子定要和我過不去」,不是沒有道理的。隨著「知識階級」成為「反革命的代名詞」,1927年6月,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臨時執行委員會曾呈請中央通緝「學閥」,排在首位的是章太炎,隨之家財被沒收;「研究系」的骨幹張君勱、張東蓀也列名其中。




蔡松坡即蔡鍔。蔡家在湖南尚有幾畝薄田,也未遭到農民運動的直接衝擊,但仍不得不為生計流亡上海。箇中原因,與「平糶阻禁運動」有密切關係。該運動的本意,是底層貧民擔憂一旦遇上青黃不接的年份,省內糧價暴漲,進而威脅自己的生計,故而以農民協會的名義,禁止一切糧食出境。




這種措施既然是貧農自己所定,本來理應對貧農有利。但實際卻不然。措施最先損害的是佃農、自耕農、中農、富農和地主們的利益——這些農民,都有在市場上自由出賣糧食的需求,「平糶阻禁」之後,糧食不能在豐收與荒歉之間流動,導致其價格極低,種地反成了虧損之事。《嚮導》周報描述說:「政府催還田賦,地主即推谷賣不出去」,政府對此也無計可施;無力抗拒政府催賦的自耕農和佃農,則紛紛拋荒或違背租佃契約逃走。蔡鍔家中多是老弱婦孺,幾畝薄田又無人願意租耕,無奈只能流落上海,寄食乞討於故舊之門。佃農、自耕農們放棄種地之後,糧食大量減產,貧農們美好生活的願景自然也落了空——更嚴重的是:貧農們這樣鬧,將糧食控制在省內,不許外運,導致前線的北伐軍補給出現了嚴重問題,激起了軍隊的憤怒。




而貧農們之所以能夠將「平糶阻禁運動」付諸實施,是因為他們掌控了農民協會。據時人的調查,農民協會不僅「參加鄉村統治權」,而且取代政府,實行「農協專政」,執行司法行政大權,獨裁一切,「遂成為一個農民專政的機關」。不但鄉村的一切權力歸農會,「並且已經進一步蠶食、干與縣政府」,幾乎所有的農民問題要交給農會,工人問題要交給工會,學生問題要交給學聯才能解決,「而縣政府則門可羅雀,簡直等於一種裝飾品」。這時的湖南,「統治權在城市確已轉到工會,在鄉村中確已轉移到農民協會。」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按中共湖南區委1927年3月公布的數據,「在農協會的旗幟下,起來了的已1000萬餘人」,但當日湖南的農村黨員僅僅只有1700餘人,絕大多數的農民協會,都不在中共的控制之下;許多直接落入了地痞流氓手裡,成為社會危害。1927年1月,湖南省農民協會不得不做出決定,對各級農協進行「洗會」。




所謂「洗會」,就是清洗掉各級農協里的地痞流氓。該決定要求:一、為使真實農民意見,在各級協會中充分表現,鄉農協執行委員須絕對是耕田農民、專營手工業者,或體力勞動者亦可,其他的分子,尤其是地痞流氓,應嚴加淘汰;二、區農協執行委員3/5須屬真實農民,專營手工業者,或體力勞動者亦可,2/5則屬於有職業的知識分子,或是行動上表現為農民謀利益的人。帶有流氓地痞性質的人,即應嚴厲防止,以免擾亂農民組織;……




但「洗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實上,湖南的「洗會」可以說基本上流產了。1927年6月1日,汪精衛在武漢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上的憤怒批評,與梁啟超的言辭幾乎一模一樣:





「照他們這樣胡鬧,打到湖南,湖南完了;打到江西,江西完了;打到河南,河南又完了。中央只好關門,還革什麼命!本席可以大膽說一句:農民協會是一個空前的錯誤,國共兩黨同志都應該明明白白承認的。我們看,農產品被摧殘完了,工商業家都打得跑光了。上不要中央,下不要人民,還革什麼命!」




1927年5月5日


所謂什麼為主義而戰,都是騙人




梁啟超家書:





「近來連接思忠的信,思想一天天趨到激烈,而且對於黨軍勝利似起了無限興奮,這也難怪。本來中國十幾年來,時局太沉悶了,軍閥們罪惡太貫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極,厭倦到極,想一個新局面發生,以為無論如何總比舊日好,雖以年輩很老的人尚多半如此,何況青年們。所以你們這種變化,我絕不以為怪,但是這種希望,只怕還是落空。




「我說話很容易發生誤會,因為我向來和國民黨有那些歷史在前頭。其實我是最沒有黨見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國弄好,我絕對不惜和他表深厚的同情,我從不採那『非自己干來的都不好』那種褊狹嫉妒的態度。……受病的總根源,在把社會上最下層的人翻過來握最高的權。我所謂上層下層者,並非於富貴貧賤等階級而言,乃於人的品格而言。貧賤而好的人,當然我們該極端歡迎他。今也不然,握權者都是向來最兇惡陰險齷齪的分子,質言之,強盜、小偷、土棍、流氓之類個個得意,善良之人都變了俎上肉。這種實例,舉不勝舉,我也沒有恁么閑工夫來列舉他。『黨軍可愛,黨人可殺』這兩句,早已成為南方極流行的格言……總而言之,所謂工會、農會等等,整天價任意宣告人的死刑,其他沒收財產等更是家常茶飯,而在這種會中,完全拿來報私,然他們打的是『打倒土豪劣紳』旗號,其實真的土豪劣紳,早已變做黨人了,所打者只是無告的良民。




「……近來蔣介石們……宣言『討赤』,而且殘殺的程度比北方厲害多少倍。……據各方面的報告,最近三個禮拜內雙方黨人殺黨人——明殺暗殺合計——差不多一萬人送掉了,中間多半是純潔的青年。可憐這些人胡裡胡塗死了,連自己也報不出帳,一般良民之人枉死城者,更不用說了。尤可駭怪者,他們自左右派火併以來,各各分頭去勾結北方軍閥,蔣介石勾孫傳芳,唐生智勾吳佩孚(都是千真萬真的事實),雙方又都勾張作霖。北軍閥固然不要臉,南黨閥還像個人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見所謂什麼為主義而戰,都是騙人,現在揭開假面孔,其形畢露了。(1927年5月5日)




筆者註:




正如那個年代大部分的愛國憂世的青年們(如胡適)集體左傾倒向社會主義一般,梁啟超的兩個兒子,梁思忠與梁思永也不能例外。其實梁啟超本人也傾向於社會主義,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反對資本主義比共產黨還厲害」。所以,梁氏與他年輕的兒子們的思想區別,不在於是否同情社會主義,而在於是要「社會革命」,還是要「社會改良」。




梁啟超很早就對「社會主義」下過定義,他說:「社會主義,是要將現在經濟組織不公平之點,根本改造。……要之,對於現在的經濟組織,認為不合人道,要重新組織一番,這就是社會主義。」——「改造」二字,既包括「革命」,也包括「改良」,梁氏鐘意的是「社會改良」。




不過,梁氏批評1926-1927年的「社會革命」,稱其「受病的總根源,在把社會上最下層的人翻過來握最高的權」,卻沒有看透「社會革命」的實質——儘管他努力做了補充:「我所謂上層下層者,並非於富貴貧賤等階級而言,乃於人的品格而言。貧賤而好的人,當然我們該極端歡迎他。今也不然,握權者都是向來最兇惡陰險齷齪的分子,質言之,強盜、小偷、土棍、流氓之類個個得意,善良之人都變了俎上肉。」恰恰是這段補充,偏離了「社會革命」最危險的內涵:「階級鬥爭」。——「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最關鍵的區別,乃在於有無「階級鬥爭」。「政治革命」針對執政者、現政權,它推翻的是暴政,而不是某個階級;「社會革命」則不然,欲「將現在經濟組織不公平之點,根本改造」,必然會走向窮人革富人之命,無產者革有產者之命……正如魯迅在1927年所嘲諷的那樣:




「革命,革革命、反革命、反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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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抵制韓貨!可為啥韓國人不敢抵制中國製造?網友:怕被餓死!
美媒:怎麼看國人抵制蘋果的行為?任正非:不能為了華為犧牲國家
大選期間,印度再呼籲「抵制中國貨」!民眾:中國人的話讓我羞愧
曾受到無數國人抵制的樂天,真的抵製成功了嗎?網友:真沒出息!
為何美國敢抵制華為卻不敢抵制它?這家中國公司厲害了
為何我國堅決抵制美國的禁油令?專家告訴你,危害比想像的還要大
得罪中國人的「韓國樂天」,被全民抵制後,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中國遊客抵制去越南旅遊,越南:中國人健忘,說不去韓國和泰國,最後不還去了?
DG負責人又反擊了?呼籲抵制中國人的一切?別有用心的人炮製的!
華為遭受禁令後,中國市場會抵制蘋果嗎?庫克回應引網友不滿
為何華為會遭遇多國「抵制」?說到底,還是華為的技術過硬!
歐盟為什麼要抵制美國對伊朗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