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歐陸最南端的懸崖上，我聽見我們扔出的石頭

本文作者「leleye」，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誰都知道地球是圓的，沒有所謂的「盡頭」；世界首尾相連，這個樸實無華的道理恐怕是自然賜予人類的第一道光。站在懸崖邊，冷風萬馬奔騰，遠方海天一線，落日的餘暉堆滿了眼光涉及的所有角落。這裡是歐洲大陸的最南端，一種思維範式的地理盡頭。

我坐了很長時間的公車才來到這裡。一路崇山峻岭，蜿蜒曲折，海無處可尋。很早很早以前，當科技和速度還非常緩慢，當人們還必須依靠腳力丈量距離的時候，這段路走起來一定有朝聖的感覺。要走過多少路，越過多少山巒，要有多少只白鴿飛過，激蕩過多少次心，才能走到世界的盡頭？超越性體驗是否總是建立在身心俱疲的前提之上？即便以現代人的標準，這段路也並不短。豪爽大叔一路風馳電掣，平日里嚴肅拘謹的公車放下戒備，在崇山峻岭中扭擺震跳；抓著座椅護欄，我覺得自己像古時候的騎士，策馬奔騰。越過一個淺谷，爬過一段短坡，好像就在瞬息之間，世界的幕布豁然撕裂，一望無際的大海朝著乏力眩暈的我奔騰而來。

你有沒有試過，在早晚高峰的地鐵站選個角落站定，閉上眼睛，從嘈雜紛雜中傾聽那一個個獨一無二的存在？年輕的媽媽從城東趕著去城西看望自己剛出生不久卻一直呆在重症監護室的孩子，醫生們換了一撥又一撥方案調整了一個又一個，可真正的病因卻還是沒人能確定；她的腳步急促而帶些猶豫，她想儘快趕到醫院去或許今天醫生護士能有好消息，但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地鐵上這四十多分鐘擁擠渾濁是她一整天最放鬆的時間，她的理智像草原上遷徙的野牛一樣飛速奔騰，她的意識卻落在隊伍末端。三兩個高中生前前後後，肆無忌憚地大聲談論著最近新出的日劇，兒化音在人群上空打著轉兒，像深海中盲目的魚兒吐出的水泡，砸碎在人們身上；他們踩著熱血日漫的鼓點，背包上太過絢麗的貼紙和模樣奇怪的人偶相互瞪紅了眼，隔空拳打腳踢。中年男子在一片廣告單中睡得七倒八歪，醒了好幾輪臉都拍紅了可還沒等到報下一個站名又跌進不見底的眠鄉中，偶爾響起幾點沉重的呼嚕聲，惹得對面的小女孩捂著嘴笑花了眼妝。男子在夢裡都一樣被嘈雜緊緊裹住，建築工地上通宵燈火通明，首都日新月異建築速度世界一流，大家都拼了命把汗水灌注在自己永遠也買不起的鋼筋水泥中，老祖宗說過勤能生財總是不會錯，自己苦點累點以後小孩長大了會有全新的命運。南腔，北調，聽得懂的，聽不太懂的，聽得讓人想要落淚的。高音，低音，溫柔卻又決絕的，粗暴但又膽怯的，啞了嗓子還勉力喊叫的。千絲萬縷，天崩地裂。但聽得久，從城西到城東了，忽然有一瞬間，你從混沌煩悶中感到一股清涼，所有噪音忽然出現某種天籟般的和諧：這就如同世界幕布前的我；大海，浪頭摻著陽光碎片，在視線盡頭凝成教堂的穹頂。

光線一點一點堙沒。太陽已經落入海的盡頭，滿天霞光；如果在古代，這是神話開篇的最佳時刻，到如今，只有我緊緊拽著光線毛茸茸的尾巴，在懸崖邊遊走， 固執不肯放手。一邊大海瞭望無際，另一邊橘色燈光點點縱伸。稍稍分神，四面埋伏的冷風一擁而上，把手中的光吹散，思緒和心亂了方向。神話，巫術，隱秘傳奇， 或許多重世界就在懸崖之下？我撿起一顆沉重的小石頭，從歐洲大陸最南端隨手擲出。

石頭 （特朗斯特羅姆作，李笠譯） 我聽見我們扔出的石頭 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行歲月。深谷里 瞬息迷懵的舉動叫喊著 從樹梢飛向樹梢，在 比現在更稀薄的空氣中靜啞，像燕子 從山頂 滑向山頂 直到它們沿著存在的邊界，到達 極限的高原，那裡我們 所有作為 玻璃般透明地 落到 僅只是我們自身的 深底

The Stones By Tomas Transtr?mer translated by Patty Crane

The stones we have thrown I hear fall, glass-clear through the year. In the valley confused actions of the moment fly howling from tree-top to tree-top, quieting in air thinner than now』s, gliding like swallows from mountain-top to mountain-top till they reach the furthest plateaus along the edge of existence. Where all our deeds fall glass-clear to no ending except ourselves.

「我聽見我們扔出的石頭 跌落」

我的世界是從我的思言行三維脈絡延伸著、觸碰著他者的網路：你，他，她，它，你們，他們，觸碰是思想網路上一個又一個節點，每一個節點都在思言行上三維建模。石頭是行為的直接隱喻，它必須由「我們」扔出，睿智的亞里士多德說過，「城邦之外，非神即獸。」聽見意味著親身經歷和見證：同時作為當事者經歷，也作為旁觀者見證。我的行為和行為後果，如同扔出的石頭，形狀固定，質量沉穩，不可更改。

「玻璃般透明地穿行歲月」

思想修塑著言辭，灌注著行動；行動行為本身和它的後果在時間中穿行。人是時間性的動物：我們在時間中學習思考、言說和行動；時間在我們的身心運動中延展。比如盛夏在海邊學習游泳。有意識地念叨技術要領，情感在無意識的深淵中閃回，不遠處父母張開雙臂或溫柔鼓勵或嚴厲督促，手，腳，腰腹，頭埋入水中，眼睛在咸澀的海水中睜不開來，嗆水，急促地呼吸，指尖針刺般隱隱作痛。日復一日，從手腳並用胡亂撲騰到浪里白條柔韌輕鬆，重複性訓練教會身體以某種特定的節拍姿勢運動，腦子裡抽象的原則和實際的行動重疊在一起。很多年，或者幾個月，思言行的疊加讓游泳、大海、夏日、陽光這些辭彙和人發生某種特定的獨一無二的關聯：就像一塊「石頭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行歲月」。

思言行在時間中壘成深谷。每一個念頭，每一句言辭，每一個行為；每一粒塵土，在時間中堆積。當我們談論「我」的時候，這個「我」所指的，如果不是自己作為主體時的思言行所累積而成的實質，還會是什麼呢？我們出生，攜帶著遠古至今凝練而成的DNA信息，而這僅僅是開始；從第一聲啼哭，第一個轉瞬即逝的念頭，第一個行動，我們開始每個人獨一無二的成長，塑造自我。但尋常模式累積的深谷，卻可能在某些瞬間，因為某個「瞬息迷懵的舉動」而衝破早已固定成形的「存在的邊界」，「到達極限的高原」。頓悟的瞬間。

「瞬息迷懵的舉動叫喊著 從樹梢飛向樹梢，在 比現在更稀薄的空氣中靜啞，像燕子 從山頂 滑向山頂」

年輕的母親在護士扎破孩子細嫩的皮膚抽取血液化驗的瞬間，心抽緊手發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母親坐在床頭舀一勺粥輕輕吹涼喂到自己嘴裡的場景；病房交疊，渾身發白的護士重合在一起，孩子沒精打采地哭鬧好像教堂里高高懸掛的聖子聖母圖般安靜，透過玻璃窗她好像看到了生命的輪迴。高中生在地鐵出口嬉笑打鬧了一陣，各自回家。其中一個三步並兩步跨過了紅綠燈，轉過頭，兩個朋友搭著肩朝著他拚命地揮手。陽光逆向打在他們身上，笑容奔放而誇張。就在綠燈變成紅燈的一瞬間，這一幕定個成背包上顏色過於燦爛的貼畫，永遠的青春，友誼和夢想。中年男子白天吃了一整天塵土，首都的天和地夥同起來欺負他們，霧霾浮塵，上一次肺病進了醫院的兄弟醫藥費還沒有著落。地鐵上找不到一個位置，拉二胡的用破煙盒粘成的錢罐在他面前晃了又晃，本來都是生活不容易的人啊，無奈何各有各的苦處。回到家，還沒等拍打身上的灰塵，小女兒小貓似的沖了出來，抱著大腿嚶嚶地叫爸爸、爸爸，黑瘦矮小的女人端著洗菜盆站在門口笑著，手在圍裙上隨手揩了揩。男子忽然覺得一股暖流從腹中升起，低矮的門好像隔開了外面那個充滿敵意罵罵咧咧的世界，一腳邁進來，溫暖的燈光和熟悉的味道，辛勞委屈便也就算不上什麼了。「極限的高原」，生存背景忽然崩塌：頓悟。

「……飛向…… ……滑向…… 直到它們沿著存在的邊界，到達 極限的高原……」

每個頓悟總是沿著存在的邊界， 把「我」推到無窮盡的倒數第二個極限高原。但人永遠僅僅是人，超越性的體驗轉瞬即逝，落下的塵埃仍然堆積在深谷。超越性焚燒之後，會留下發光的碎片嗎，就像勤儉修行的高僧留下的舍利子？如果它們會發光，堆積在自我的深谷，遠遠看去，是否會形成精妙的文字，傳遞某種神秘信息？思言行堆積成自我的深谷，頓悟深埋其中，以看不見的形式熠熠生輝。尋常，頓悟，柴米油鹽，生離死別……所有這一切穿過時間，

「…… 玻璃般透明地 落到 僅只是我們自身的 深底」

我站在懸崖邊，首尾相連的世界其中的一個節點。拋擲出去的那顆石頭，沉重，潮濕，表面或許還有一些看不見的凹槽。在漫天霞光收攏的這段時間，它跌落，「玻璃般透明地穿行」。而我呢？我面對一種思維的盡頭，靜啞，直至我們扔出的石頭，落到，我們自身的深底。

(全文完)

本文作者「leleye」，現居Paris，目前已發表了99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leleye」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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