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兩通電話和一場葬禮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兩通電話和一場葬禮

關注目刻時光公眾號:優質文章每日推送,搜索mookmeart即可

導語:84歲的老父親要與36歲的「波提切利的出水維納斯」——烏克蘭尤物瓦倫蒂娜結婚了。為了拯救老爸可預知的人生大難,兩個女兒薇拉和娜傑日達決定擱置長期的感情不和,聯手把移民工程師父親從體態豐滿、風騷妖艷的淘金者瓦倫蒂娜手中解救出來。而這位火辣的新娘也不是省油的燈!不料,這場兩姐妹驅逐瓦倫蒂娜的戰爭,卻逐步掀開家族的秘密以及一連串悲喜交加的不堪往事……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是英國最炙手可熱的小說作家、提名喬治·奧威爾獎的瑪琳娜·柳薇卡的成名作和處女作,承襲了從果戈理到布爾加科夫的詼諧寫作傳統,令百萬讀者笑到落淚。該作曾獲得波靈格大眾伍德豪斯喜劇小說獎、機智小說獎、英國威弗敦好讀獎獲獎作品,入圍布克獎、橘子圖書獎。

來源:鳳凰文化 作者:瑪琳娜·柳薇卡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瑪琳娜·柳薇卡著,邵文實譯,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6月

我母親去世兩年後,我父親與一位離過婚的妖艷迷人的烏克蘭金髮女郎墜入愛河。他時年八十四歲,而她三十六歲。她就像枚毛茸茸的粉紅色手榴彈一樣在我們的生活中驟然爆炸,攪得渾水四溢,將許多久沉於記憶泥沼下的淤泥翻上水面,狠狠地踹了我們家族幽靈的屁股一腳。

這一切都始於一通電話。

我父親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聲音通過噼啪作響的電流一路傳了過來。「好消息,娜傑日達。我要結婚了!」

我記得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子就大了。老天爺,這是在開玩笑吧! 天啊,他瘋了!天啊,你個蠢老頭兒!我可沒把這些念頭說出口。「哦,這真不錯,爸爸。」我說。

「是啊,是啊。她要帶著兒子從烏克蘭來。烏克蘭的捷爾諾波爾(Ternopil)。」

烏克蘭!他嘆息著,呼吸著記憶中那收割後的乾草和盛開的櫻桃花所散發的襲襲香氣。可我分明嗅到一股來自新俄國的經過人工合成的怪味道。

她名叫瓦倫蒂娜,他告訴我。可她更像維納斯。「波提切利的出水的維納斯。金色的頭髮,迷人的眼睛,上等的乳房。你是不看不知道啊。」

長大成人的我是心胸寬廣的。多甜蜜啊——這最後的遲放的愛的花朵。可身為女兒的我怒火中燒。好你個叛徒!你個好色的老畜生!我媽去世才不過區區兩年。我義憤填膺,卻又難忍好奇。我急不可耐地想見她—這個僭越了我母親地位的婆娘。

「她聽上去很棒啊。我什麼時候能見到她?」

「結婚以後你就見著了。」

「我覺得如果我能先見見她會更好些,你說呢?」

「你見她做什麼?又不是你要娶她。」(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勁兒,可他以為自己能夠僥倖脫逃。)

「可是,爸爸,你真的認認真真地想過此事嗎?事情似乎太突然了。我是說,她一定比你小不少。」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以免流露出任何不贊同的訊息,就像一位老於世故的成年人在與一個愛調皮搗蛋的小頑童打交道。

「三十六歲。她三十六歲,我八十四歲。那又怎樣?」(他發的是「咋樣」的音。)

他的聲音里有申斥的味道。他已經預感到我會提這個問題。

「這個,年齡差異真是不小啊……」

「娜傑日達,我絕想不到你會如此庸俗。」(他把重音放在最後一個音節上——俗!)

「不,不是的,」他迫使我採取守勢,「只是……可能會有問題啊。」

不會有任何問題的,爸爸說。他已經預見到了所有的問題。他已經認識她三個月了。她在塞爾比(Selby)有位叔叔,她通過旅遊簽證前來探親。她想在西方為自己和兒子創造新生活,一種美好的生活:工作清閑,薪水優厚,汽車拉風——絕非拉達或斯柯達,兒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一定得是牛津劍橋,其他一概不考慮。順便說一下,她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一旦她學會了英語的話。她有藥劑學的文憑,一旦她學會了英語,她會輕而易舉地在這裡找到份報酬豐厚的工作。在此期間,他幫她學英語,她則收拾屋子並照顧他。她坐在他的膝頭上,聽任他撫弄她的乳房。他們在一起很快樂。

我沒聽錯吧?她坐在我父親的膝頭上,而他在撫弄她那上等的波提切利式的乳房?

「哦,那個……」我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顫抖,卻止不住地怒火中燒,「……生活中真是驚喜連連。我希望這對你有好處。可是,瞧啊,爸爸,(實話實說的時間到了。)我能明白你為什麼想娶她。但你有沒有問過自己:她為什麼想嫁給你?」

「得,得。是啊,是啊,我知道。護照。簽證。工作許可。那又咋樣?」哇哩哇啦的爭辯的口氣。

他已經把一切都算計好了。當他越來越老、越來越虛弱時,她會照顧他。他會為她遮風擋雨,在她找到報酬豐厚的工作之前,會把自己微薄的養老金分給她用。她的兒子——順便說一句,他可是個出類拔萃的有天分的孩子——天才——會彈鋼琴——將接受良好的英國教育。到了晚上,他們將一塊兒談論藝術、文學、哲學。她是個有文化的女人,不是嘮嘮叨叨的農村婆娘。他已經探出了她關於尼采和叔本華的觀點,順便說一句,她在所有方面都與他意見一致。她,像他一樣,欣賞結構主義藝術,厭惡新古典主義。他們有很多共同語言。這是婚姻的堅實基礎。

「但是,爸爸,難道你不覺得她嫁個跟她年齡相仿的人對她會更好些?有關部門會意識到這是權宜婚姻。他們可不蠢啊。」

「唔。」

「她可能依然會被遣送回國的。」

「唔。」

他不曾想過此事。這讓他放慢了步伐,但並沒有讓他停下前行的腳步。你瞧,他解釋說,他是她最後的希望,是她逃脫迫害、貧困和賣淫的唯一機會。烏克蘭的生活對她這樣一位嬌嫩優雅的精靈來說太殘酷了。他一直在讀報,報上的消息令人齒寒。沒有麵包,沒有廁紙,沒有糖,沒有下水道,沒有正直的公眾生活,偶爾才會有電。他怎麼能坐視一個可愛的女人忍受這一切而不管?他怎麼能夠漠不關心地掉頭走開?

「你一定得明白,娜傑日達,我是她唯一的救星!」

這是真的。他試過了。他已經傾盡全力。在他忽然想到親自娶她之前,他把周圍的人全都搜索了一番,想為她找個如意郎君。他接觸過斯特帕南哥夫婦,這老兩口都是烏克蘭人,他們的獨苗兒子至今還養在家中。他接觸過格林威先生,他是個鰥夫,住在村子裡,他的兒子尚未娶親,時不時地去探望他。(順便說一句,他屬於敏感型。是個工程師。不是尋常之輩。與瓦倫蒂娜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兩家人都一口回絕了:他們都太小心眼兒了。他就這樣對人家說了,用的是斬釘截鐵的口吻。現在,無論是斯特帕南哥夫婦還是格林威先生都再也不搭理他了。

彼得伯勒(Peterborough)的烏克蘭社區已經與她斷絕了關係。他們同樣都是小心眼兒。他們不曾留意她關於尼采和叔本華的觀點。他們只糾結於過去,烏克蘭民族主義,班傑拉分子。她是個思想解放的摩登女郎。他們四處散布有關她的下流謠言。他們說她賣了她母親的山羊和母牛去買化妝品,整天塗脂抹粉,一心想勾搭西方男人。他們全都在胡說八道。她母親只養過雞和豬—從未養過山羊和母牛。這只會證明這些閑言碎語是多麼愚蠢。

他咳嗽起來,在電話那頭喀喀作響。他為此事與所有朋友都鬧翻了。如果需要,他也會同自己的女兒們斷絕往來。他將孤獨地與全世界作戰—孤獨地,只有那個美婦人站在他的身邊。他的言語幾乎無法傳達他的崇高思想帶給他的激動。

「可是,爸爸……」

「還有一件事,娜迪婭。別告訴薇拉。」

此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自打在母親的葬禮上與我姐姐吵過一架後,我已經兩年沒同她說過話了。

「可是爸爸……」

「娜傑日達,你要明白,在某些方面,支配男人的衝動和支配女人的衝動有所不同。」

「爸爸,求你別來生物決定論的那一套吧。」

唉,到底該怎麼辦?就讓他去自討苦吃吧。

***

也許事情在那通電話之前就開始了。也許它始於兩年前,在那個他現在待的房間里,我母親躺在床上,生命垂危,而他則因悲傷而變得精神恍惚,在房子里四處徘徊。

窗戶打開著,微風吹過飄拂的半掩的亞麻窗帘,帶來前院里薰衣草的芳香。窗外有鳥兒的啼鳴、街上行人的聲響,鄰家女孩與男友正在家門口調情。在暗淡、乾淨的房屋中,我母親拚命地喘著粗氣,一小時又一小時,她的生命就這樣在悄悄流逝。我給她餵了一匙嗎啡。

這裡有死亡的橡膠裝備——護士的乳膠手套,床上的防水床單,純橡膠拖鞋,一盒甘油栓劑像黃金子彈似的熠熠生輝,帶有多功能蓋子和橡膠足尖的便桶,那裡面如今盛滿了一種漂浮不定的發綠液體。

「你還記得嗎?……」我講述著她和我們童年時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中閃出微弱的光芒。在一次清醒時,她把手放在我手裡,囑託我說:「照顧可憐的科爾亞。」

她晚上死去時,他在她身邊。我還記得他痛苦的號啕:「還有我!還有我!把我也帶走!」他的聲音滯重,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他的四肢僵硬,像是被一陣痙攣所窒息。

早晨,在她的遺體被抬走後,他一臉茫然地坐在黑洞洞的屋子裡,顯得失魂落魄。過了一會兒,他說:

「你知道嗎,娜傑日達,畢達哥拉斯原理除了數學論證外,還有種幾何學論證。瞧它多美啊。」

他在一張紙上畫著些直線和三角,把它們用小符號連接起來,一面嘴裡咕噥著,一面解著方程式。

他完全喪失理智了,我想。可憐的科爾亞。

***

在母親臨死前的幾個星期,她憂心忡忡地斜倚在醫院的枕頭上。她身上插著些導線,導線的另一端連著個監視器,這東西記錄著她可憐的心跳情況。她牢騷滿腹地抱怨著多人病房的狀況:僅用帘子草草圍起來的私人空間,不時傳來的哮喘聲、咳嗽聲和老男人的呼嚕聲。年輕的男護士走上前來,在她萎縮了的乳房上放置導線,讓它們不經意地暴露在病號服外。他的手指短而粗,漠然無情,她在他的手指下畏縮著。她只是個生病的老女人。誰會在乎她的想法?

終止生命比你想像的要難,她說。在你能寧靜地離開前,還有那麼多事要考慮。科爾亞——誰來照料他呢?她的兩個女兒不行——她們聰明伶俐,可總是爭吵不休。她們將來會怎樣呢?她們會找到幸福嗎?那些一表人才卻最終一無所成的男人會為她們的生活埋單嗎?三個外孫女——那麼漂亮可愛,都還沒有丈夫。雖說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解決,可她的精力卻越來越不濟了。

母親在醫院裡立下了遺囑,當時我和姐姐薇拉都站在她床邊,因為我們誰也不信任誰。她顫抖著一筆一畫地寫下遺囑,兩個護士充當了證人。多年來,她是那麼強壯有力,現在卻變得虛弱不堪。她又老又病,但她的遺產,她一生的積蓄,卻在合作銀行里生命旺健地脈動不已。

有一件事情她十分肯定——遺產沒有爸爸的份兒。

「可憐的科爾亞,他缺乏理智。他有太多的瘋狂想法。最好是你們倆對半分。」

她用自創的語言說話——烏克蘭語中夾雜著少量這樣的辭彙,如手握攪拌器、吊襪腰帶、綠指桌之類。

當醫院清楚地知道他們對她再也無能為力時,他們決定讓她出院,好讓她聽其自然地死在自己家中。最後一個月里,我姐姐大部分時間都在那裡。我周末前去探望。就在最後那個月的某個時間,乘我不在之機,我姐姐擬了份遺囑附件,將錢在三個外孫女(也就是我女兒安娜,她女兒愛麗絲和亞歷山德拉)之間平均分配,而非在我姐姐和我之間分配。我母親簽了字,兩位鄰居充當了證人。

「別擔心,」我在母親閉眼前對她說,「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悲傷,我們會想你,但我們都會沒事的。」

但我們並非沒事。

***

母親被埋在村裡的教堂的墓園裡,那是塊新開闢出的地方,緊鄰曠野。她的墳墓位於一排乾淨整潔的墳墓的最後。

三個身材高挑、金髮碧眼的外孫女:愛麗絲、亞歷山德拉和安娜,將玫瑰花擲入墳塋,然後又撒入一抔抔泥土。尼古拉,被關節炎折磨得佝僂著身子,黃馘槁項,兩眼空洞,倚著我丈夫的胳膊,一副欲哭無淚的哀傷模樣。兩個女兒:薇拉和娜傑日達,信仰和希望,也就是我姐姐和我,則準備為我母親的遺囑爭他個你死我活。

當參加葬禮的賓客們回到屋中,就著冷點心墊肚,喝下烏克蘭私釀烈酒,變得醉眼朦朧之時,我和姐姐則在廚房裡相互橫眉冷對。她身上穿的黑色絲綢編織套裝購自肯辛頓某家專營二手服裝的精明謹慎的沽衣小店。她的鞋子上有幾個小金環,Gucci的手提包上有個小金搭扣,脖子上則掛著一條精緻的金項鏈。我則穿著從救濟商店淘來的混搭黑衣。薇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一副雞蛋裡挑骨頭的模樣。

「沒錯,一副農民打扮。我看。」

我四十七歲,大學講師,但我姐姐的聲音立即將我變回長著個怪鼻頭的四歲女孩。

「農民有什麼不好。咱媽就是農民。」四歲女孩頂嘴道。

「沒錯。」大姐頭說。她點燃一支煙。煙霧盈盈裊裊地盤旋上升。

她彎腰將打火機放入Gucci包中,我瞥見她脖子的金鏈上掛著個盒式小墜子,墜子塞在她的套裝翻領裡面。它看上去式樣陳舊,古色古香,與薇拉的時裝很不搭調。我瞪大了眼睛。眼淚溢出我的眼眶。

「你戴著媽的墜子。」

那是母親從烏克蘭帶來的唯一珍寶,小得足以藏在裙子的褶邊里。那是她父親在婚禮上送給她母親的禮物。在小盒墜里,他倆的照片依稀地笑望著彼此。

薇拉同樣盯牢了我。

「這是她給我的。(我無法相信。母親知道我愛這個盒墜,我對它覬覦已久,沒什麼東西比它更讓我動心的了。薇拉肯定是偷來的。絕沒有別的解釋。)現在,對遺囑你到底有什麼意見?」

「我只想讓事情公平些,」我啜泣道,「這有什麼錯?」

「娜傑日達,你從救濟商店光淘衣服就夠了,難不成你的想法也是從那裡淘來的?」

「你霸佔了那隻小盒墜。你強迫她簽了那份遺囑附件,將錢在三個外孫女之間平分,而不是在兩個女兒之間平分。這樣,你和你家裡人就得到了雙份兒。貪得無厭。」

「你當真的啊,娜傑日達。你這樣想,真讓我大吃一驚。」大姐頭精心修剪過的眉毛顫抖著。

「跟我發現了事實真相時相比,你的驚訝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怪鼻頭有氣無力地哭訴道。

「你當時並不在場,不是嗎,我的小妹妹?你跑去干你的大事去了。拯救世界。追求事業。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的頭上。你一貫如此。」

「你在她最後的日子裡用你離婚的事不斷地折磨她,還說你丈夫如何如何殘酷無情。當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時,你卻在她床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大姐頭彈了彈香煙灰,誇張地嘆了口氣。

「你瞧,你們這代人的問題,娜傑日達,就是你們只浮於生活的表面。和平。愛情。勞工政權。這全是理想主義者的胡言亂語。你們能夠承受得起不負責任這一奢侈品,因為你們從來看不到生活內部的黑暗。」

為何我姐姐那拖腔拖調的上流社會的語調讓我如此義憤填膺?因為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們擠過一張單人床,穿過院子去上廁所,用撕成方塊的廢報紙擦屁股,我了解這一切。她可騙不了我。但我也自有辦法刺痛她。

「呵,讓你煩擾的是黑暗的內心嗎?你何不去做下心理輔導?」我建議道,巧妙地運用了我那最具專業性的「讓我們明智點兒」的口氣,我那「看我現在多麼成熟」的口氣,我常用這種口氣來對付我老爸。

「請你別用你那種社會工作者的口氣跟我說話,娜傑日達。」

「接受精神治療。與黑暗的內心做鬥爭,將它驅趕到光天化日之下,免得它到頭來把你吞噬掉。」(我知道這會讓她惱羞成怒。)

「輔導。治療。讓我們大家都來談談自己的問題。讓我們大家彼此互相擁抱,從而感覺更加良好。讓我們來幫助弱勢群體。讓我們將所有的錢都捐給正在忍飢挨餓的孩子們。」

她惡狠狠地咬了口夾魚子的烤麵包。一滴橄欖油飛濺到了地板上。

「薇拉,你正在經歷喪親之痛和離婚之苦。難怪你感到這麼大的壓力。你需要些幫助。」

「那全都是自欺欺人。實際上,人們無情,刻薄,自私自利。你無法想像我是多麼鄙視社會工作者。」

「我可以想像。不過,薇拉,我可不是社會工作者。」

我父親也是怒氣沖沖。他把我母親的死歸咎於醫生、我姐姐、扎德查克夫婦,還有割了我家屋後的長草的男人。有時,他則責怪他自己。他漫無目的地到處晃悠,嘴裡一面嘟囔抱怨個不停:假如不是這個,假如不是那個,我的米羅契卡就不會死。我們這個背井離鄉的小家庭,長久以來都是依靠我母親的愛和甜菜根湯才凝聚起來的,現在已經開始分崩離析。

父親獨自住在空空蕩蕩的屋子裡,靠罐頭食品過活,把看報紙當飯吃,彷彿這樣懲罰自己就能讓她活過來似的。他不會來與我們一起住。

有時我會去探望他。我喜歡坐在埋葬著我母親的墓園中。墓碑上刻著:

柳德米拉·馬耶夫斯基

1912年生於烏克蘭

尼古拉摯愛的妻子

薇拉與娜傑日達的母親

愛麗絲、亞歷山德拉和安娜的外祖母

石匠在把所有這些字都刻在墓碑上時著實費了番周折。墓園裡有棵櫻桃樹正在開花,樹下有條木凳,木凳面向著一塊方正乾淨的草地,草地的一半變成了新辟的墳地,一道由山楂樹構成的籬笆將草地與一塊麥田分隔開來,麥田之外還有麥田、土豆田、油菜田,一望無垠,直至天際。我母親來自大草原,這開闊的地平線讓她覺得輕鬆自在。烏克蘭國旗由兩種顏色的長方形構成:上藍下黃——黃色代表玉米田,藍色代表天空。這遼闊平坦、單調普通的干沼澤地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故鄉。只是天很少像她的故鄉那麼藍。

我想念母親,但我的悲傷正開始漸漸平復。我還有丈夫和女兒,還有位於別處的生活。

我父親悄然地徘徊在他們共同生活過的房子周圍。這是座小而難看的現代房屋,石子牆面,一側有間水泥預製板構建的車庫。屋子的三面都是花園,我母親在花園裡種植玫瑰、薰衣草、丁香、耬斗菜、罌粟、三色堇、鐵線蓮(「傑克曼二世」與「里昂村莊」兩個品種)、金魚草、委陵菜、桂足香、貓薄荷、勿忘我、芍藥、南庭芥、姬唐蒲菖、風鈴草、岩薔薇、迷迭香、鳶尾花、百合花,還有一種開著成串的紫色花朵的紫藤,它們擠擠挨挨地種在一起,彷彿植物園裡的插枝。

花園裡有兩棵蘋果樹、兩棵梨樹、三棵李子樹、一棵櫻桃樹和一棵柑橘樹,其中柑橘樹芳香襲人的黃色果實在村子裡最近二十年來的展覽中獲獎無數。在後院,在花圃和草坪之外,有三塊蔬菜地,我母親在那裡種了土豆、洋蔥、花豆、蠶豆、豌豆、甜玉米、西葫蘆、胡蘿蔔、大蒜、蘆筍、萵苣、菠菜、捲心菜和芽甘藍。在蔬菜與蔬菜之間,長著野生的小茴香和歐芹。在菜地的一邊是塊漿果植物區,種著木莓、草莓、羅甘莓、紅醋栗和黑醋栗,還有一棵櫻桃樹,它們都被圈在我父親編的網中,目的是不讓那些肥肥胖胖、貪嘴偷吃的鳥兒們來啄食。但還是有些草莓和木莓逃出了大網,在鮮花盛開的地界上繁衍生息。

院子里有座溫室,裡面有株茂密繁盛的紫葡萄樹,葡萄樹下是一壟壟的西紅柿和柿子椒。溫室後面有一個積雨桶、兩個盆栽棚、一堆混合肥料和一堆讓村人眼紅不已的糞肥。那是堆營養豐富、疏鬆易碎、發酵充分的牛糞,是另一位烏克蘭園丁送的禮物。我母親把這堆肥稱為「黑巧克力」。「來啊,我親愛的小東西,」她會對著西葫蘆低聲耳語道,「來點黑巧克力吧。」西葫蘆們一頓狼吞虎咽,然後長啊長啊,長個不停。

每當我父親走出屋子,來到花園時,他總會看到我母親的身影,她正彎腰侍弄著西葫蘆,伸手去綁紅花菜豆,那身影透過溫室的玻璃若隱若現。有時,他會聽到她在呼喚他,聲音在空無一人的房子里回蕩著,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屋子。而每當他想起來她根本就不在那裡時,傷口就會再次迸裂開來。

來源:鳳凰文化 作者:瑪琳娜·柳薇卡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目刻時光 的精彩文章:

紅外鏡頭下迷幻的崔西峽灣
看展啦!目刻福利大升級!莫蘭迪&基里科大展—任性看!

TAG:目刻時光 |

您可能感興趣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還原頓涅茨克機場戰役:烏克蘭愛國主義電影《鋼骨》熱映
《今日俄羅斯》:烏克蘭的「伊斯蘭國」是來自西方的聖誕禮物
烏克蘭和俄羅斯發生衝突,雙方各執一詞,俄羅斯封鎖刻赤大橋
烏克蘭借危機拉默克爾下水,德國前外長一句話斷了波羅申科的念想
烏克蘭繪畫:尼古拉·雅羅申柯 作品選
庫奇馬稱,烏克蘭的主要問題,在於國家歷史被俄羅斯人書寫
俄羅斯就烏克蘭中止《烏俄友好條約》下最後通牒,列舉烏三大罪狀
烏克蘭密集炮擊頓涅茨克報復俄羅斯?謠言!
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歷史論爭
烏克蘭當選總統遭普京當頭一棒:俄羅斯向烏頓巴斯民眾發護照
俄羅斯軍機被擊落,烏克蘭背了黑鍋?
烏克蘭繪畫:太棒啦
烏克蘭電視台預言烏克蘭或將不復存在
烏克蘭愛的隧道
烏克蘭奇幻冒險電影
烏克蘭入駐北約見面禮!大批坦克裝甲車運抵頓巴斯,打算硬剛俄羅斯?
戲精上線!澤林斯基「佯攻」俄羅斯令北約崩潰,烏克蘭迎來和平!
烏克蘭黑馬一黑到底,波羅申科等待奇蹟,俄羅斯沒有期待
俄羅斯烏克蘭恩仇錄之四: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