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上輩子的那些飯局，以及自己的不合時宜

如果不是剛看了電影Beatriz at Dinner《晚宴上的比特麗茲》後，

某些記憶被激活，

我想或許永遠都不會寫下這篇。

因為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純屬電影劇透，可以跳過不看

先說回電影，不用太擔心劇透。這樣的小眾電影，情節簡單、節奏舒緩、不足以刺激大眾的眼球，想必在國內影線上映的可能性不大。

墨西哥移民Beatriz是名身體療愈師，在癌症中心工作，她的工作看起來像是推拿按摩，實際上更像是能量療愈（energy healing），區別在於雙手未必直接接觸患者皮膚，而是靠身心感知，患者哪一個部位需要更多關注和能量。在伊莎蘭的時候感受過。閉上眼睛的那一瞬，像是穿越到了胎兒時，在溫暖的子宮裡，被空氣般輕盈的羽毛輕撫。有關能量療愈的部分不想多說，不想被河蟹。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這篇觀心文感受一下。

Beatriz是很典型的spiritual but not religious（信仰靈性，但不信仰任何宗教）。她家大樹下，擺放的有菩薩像，耶穌像，車裡的小掛件還有聖母瑪利亞。Beatriz信仰的是善良和美好，相信的是We are one. 萬物一體。

Beatriz眼睛裡透著悲傷，上周，她從癌症中心辛苦工作了一天回家，看到的卻是橫躺在落葉里的小羊屍體。那是她從小養大的小羊羔，在她離家的那幾個小小時里，小羊被醉酒大嗓門的鄰居扭斷了脖子。

小羊的照片和Beatriz丈夫的照片一起被供在大樹下面。每天清晨，Beatriz會點上蠟燭，和心愛的他們在樹下安靜地呆一會兒。

一天下班後，Beatriz背著大大的理療床，去給豪宅的女主人做身體療愈。女主人一身雍容睡袍，正在等待著身體療愈後化妝，化妝後在豪宅舉辦私人晚宴。Beatriz曾療愈並陪伴了女主人身患癌症的女兒，女主人對Beatriz不錯，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朋友，只是在某種意義上。身體療愈後，因為車打不著火，Beatriz被困在了豪宅。女主人乾脆說服老公，留下Beatriz參加晚上的私人晚宴。至此，電影漸入高潮。

晚宴上喧賓奪主的大富商Doug，是男主人的重要客戶。Doug擁有無數地產莊園，在各個國家圈地蓋酒店，破壞了環境，讓很多當地居民失去家園，引起很多環保人士抗議。然而，他自有對人生及成功的理解：人生這麼短，不過存活幾十年，幹嘛不盡情享受人生呢？

晚宴上加上豪宅夫妻，一共就三對夫妻，Beatriz身著樸素，一條簡單馬尾，平底球鞋，被正高談闊論，大談特談自傳的富商Doug當做了服務員，Doug對著Beatriz說：「請再來一杯紅酒」，男主楞了一下，上前解釋：「哦，抱歉我剛才沒有介紹，她是我太太的朋友。來吧，酒杯給我，我去加酒。」 Beatriz對著男主說「麻煩也給我再加一杯吧」。男主遲遲未接過酒杯的手，透露了他的心境。

「就憑你，讓我給你加酒？」 那句話沒有被男主說出，卻寫在他勉強的表情里。

這樣的聚會上，人們彼此客氣優雅，得體地接話，把耳朵留給有分量的人，謹言慎行，就像西餐時，懂得如何優雅舉起刀叉，將食物送到嘴邊，而不蹭掉一星半點的唇彩。那些套路般的讚賞和應和早就逐字逐句準備好放在嘴邊，只等對方話聲一落，馬上配好笑臉，畢恭畢敬打包奉上。

Beatriz不知道，這樣的聚會上，人們哪裡會交心，哪裡會真的看到她這樣一個微小真誠的存在。她在飯桌上談起父親，談到了小時候。多麼不合時宜啊。飯桌上的其他人只當她是個尷尬的笑話，連家佣上菜時，也順著主人的眼神，判斷出了Beatriz的份量就是沒有份量。Beatriz那些揪心的故事，在這樣的飯桌上，並不比菜單更重要。

「小牛排，還是三文魚？」 家佣打斷Beatriz，報上菜名。謝天謝地，重要的客人們感到如釋重負，總算不用再聽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墨西哥女人繼續叨叨。

富商Doug喝得盡興，談完如何在各個國家繞開蠢笨的抗議的土著居民，賄賂地方政府，蓋起超豪華的五星酒店，開始談和太太的苦惱：接下來究竟去哪裡度假。談到非洲狩獵，他的眼裡開始放光。大家開始傳閱Doug狩獵的照片，露出各種驚嘆的神情和聲音。手機傳到Beatriz手中，她那雙憂傷的大眼睛睜得更大，而Doug正在回味那隻犀牛被擊中時的快感。Beatriz出離憤怒，將手機砸向了Doug：

「為什麼，你要把自己所有的快樂，建立在他者的痛苦上？」

我經歷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事情，區別是，我沒有Beatriz將手機砸向對方的勇氣。

寂然倒地血跡斑斑的黑熊，和身邊舉著獵槍一臉快意的他

那是上一輩子的某個飯局。

飯桌上做東的他，事業如日中天，在那個領域做到國內最大，雖然他的員工多有不滿，公司內外衝突不斷，人們對他有諸多非議，但他似乎並不在乎。其實我想他也在乎吧，不然為什麼會長期失眠、憤怒、暴躁......

他說，自己最大的樂趣是射擊和狩獵。他說，那是他唯一覺得壓力可以減輕的瞬間。當我看到他手機里那些寂然倒地，血跡斑斑的黑熊，以及在身邊舉著獵槍，一臉快意驕傲的他時，內心和Beatriz的追問一模一樣：

「為什麼，你要把自己所有的快樂，建立在他者的痛苦上？」

Beatriz直視著Doug,憂傷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恐懼。其他客人都驚呆了，那可是Doug，誰敢得罪他。男主一邊唯唯諾諾道著歉，一邊讓Beatriz離開房間，男主是得體的人，他知道不要在尊貴的客人面前失態。男主走到房間外，才開始訓斥Beatriz，像是訓斥一條不懂規矩的別家的狗：

「這可是我尊貴的客人，瞧瞧你都做了什麼，沒有他，我的這套豪宅就不可能存在。我叫了拖車，你給我馬上離開！」Beatriz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得體，連連道歉。

Beatriz在離開前，Doug這般人物在星球上的存在，讓她質疑善的力量。

「去毀滅，只需要幾秒鐘時間；可是要去療愈，需要好多的耐心。」Beatriz想起自己每天工作時面對的癌症患者的痛苦和無助。

這樣的質疑，我又何嘗不曾想過。如何在惡的環境里保持善，如何在粗糲的環境里固守柔軟。這裡面需要大量的功課。

在兩個世界間搭建橋樑，不可用強力，需要耐心和時間

那是上輩子的某個飯局。

因為做非營利組織需要募款的原因，會接觸到很多社會的某些上流圈層。被邀請的那個飯局，在一個私人會所，客人一入座，便掛上了厚厚的捲簾，隔開了外面的世界。三對夫妻，太太們笑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優雅美麗，又不會顯得過於親切。

我舉起刀叉，小心往嘴裡送著食物，生怕叉子上新鮮的小番茄滑落。對面坐著某投行亞洲區的總管，旁邊坐著國內某位隱形富豪。大家在談著國內外局勢，兩位太太在談論著新宅的裝修找哪位國際設計師來設計最好。

有一個瞬間，太太們談到教育孩子之難，我馬上見縫插針，談起了農村裡孩子們受教育的艱辛，和支教老師們的努力嘗試。那一個個小故事，雖然講到過無數次，卻依然會渾身毛髮豎起，在某些個瞬間讓我潸然淚下。有時也驚訝自己哪來這麼多淚水，可是，我知道，那些故事若不能觸動我心，自己不會歷經這麼多艱辛和委屈，做了這麼久。

正念的訓練，讓我一邊專註地給飯桌上的客人們講述著支教的故事，一邊抽離出來覺察著自己。一個聲音出現了：多有趣啊，TT，早上去ATM取錢，剛剛查了賬戶，還有44塊錢的存款，而此刻，這一盤小牛排，或許就要吃掉自己一個月的工資。

我看著飯桌上客人們聽得專註，不停點頭，頭腦里出現了另一個聲音：多有趣啊，TT，你們之間有著巨大的財富懸殊，可是，因為教育，你們坐在一起，你說，他們聽。

大家聽得認真，連連點頭，其中一位太太說：「真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去農村鍛煉鍛煉，從來沒吃過苦，得讓他去看看農村同齡的孩子們都在經歷些什麼，他才懂得珍惜。」

我知道，對方聽到了，自己需要見好就收，一次一點點，不能期求一次讓對方吸收進去太多。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搭建橋樑時，不可用力過猛，速度太快。

Beatriz，如果你能聽到我，我想讓你知道，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搭建橋樑，不可用強力，影響這些有影響力的人，需要有巨大的耐心，需要慢慢來。你越想快，就越得慢慢來。我知道這很難，但是值得。

活生生把一個熱鬧寒暄的飯局，「攪」成了一個療愈工作坊

那是上輩子的另一個飯局。

不知什麼原因，我被安排坐在主賓旁邊，大家都絕口不提他的職位究竟是什麼，但是所有人都畢恭畢敬稱他大哥。

觥籌交錯間，大家嘻哈。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之所以一聽到這個飯局，胃就開始痛，卻還是決定參加，是因為他們都可能是教育項目潛在的捐贈人。

圓桌上某位女士起身，身段纖細搖擺，鶯聲燕語敬酒，先敬誰後敬誰，絲毫不差；段段套話不帶重複。我僵僵坐在一邊，像是馬上要從容就義的劉胡蘭，只是低頭吃飯，偶爾擠出個笑容。

得經過多少「訓練」，才可以這麼自然地說出來而不尷尬啊。可我對那些略黃的段子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默默咬牙堅持著。在心裡告訴自己，TT，記住你來的原因，記住你來的原因。

某個瞬間，我實在再受不了飯桌上的虛假寒暄，眼看著劉胡蘭氣概馬上就要滿溢出來，幾次都想憤然離開，我還是說服了自己，為什麼不試試呢？

我端起酒杯，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大哥側仰起頭，似乎很好奇我會做些什麼。他已經給我夾了半天的菜，豪氣地幫我擋了半天的酒，或許從來沒見過我這般不通人情世故的女人。

「各位哥哥姐姐，原諒TT我不懂禮數，不會說話，酒量也不好，來，我敬各位一杯，今天，TT只想真心問一句，既然各位互稱兄弟姐妹，這麼親近，不妨我們真的聊聊，過去一年各位都經歷了什麼？除了笑臉和應酬，有經歷離別、悲傷嗎？」

那個不合時宜的邀請，竟然讓飯局一個瞬間安靜下來。我的心裡開始微微顫動，心想：完了，把人家的局給攪了。你這是幹嘛啊，TT，笑笑鬧鬧不就得了，幹嘛這麼不合時宜？我慢慢坐下。沒想到，大哥先開了口：TT啊，謝謝你，問出這個問題，我最好的一個兄弟，幾個月前被診斷出了癌症，眼看著他一次一次化療，頭髮都掉光了.......

緊隨著大哥的發言，飯桌上的其他人，開始聊起了自己真正在經歷的人生，婚變，孩子的叛逆，職位變遷帶來的壓力.......大家認真聆聽著，彼此寬慰著，同樣是舉杯，眼裡卻含著淚光。大家的臉上，表情越來越舒緩，不再有那些僵硬的笑容。

我心裡依然微顫，卻有了不同的原因，完全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大的感召力，活生生把一個熱鬧寒暄的飯局，「攪」成了一個療愈工作坊。

不過，那次飯局讓我更清楚地知道，每個人心底對真實聯結的渴望。只是那層堅硬的盔甲，或者華麗的服裝，穿得太久，逐漸以為就是自己的皮膚，很難再脫下。

還好，帶著這些知道，進入了這一輩子。

謝謝Beatriz的這場戲。

*一對一約見胡TT*

話題1：從焦慮抑鬱到豁然開朗的實用辦法；

話題2：重塑自我，為倦意人生注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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