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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埠記 曹院生

東埠古街

在上海最快樂的事情莫過於背起一個雙肩背包踏上回江西老家的動車,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上饒,再轉悠轉悠到景德鎮瑤里玩玩。此前我曾兩次誤入東埠但都沒停車駐步,回上海後一直有個願望想來這裡坐坐。至於為什麼要來,我也說不清。如果硬要我給出一個理由,那就是小時候手中的飯碗是從東埠運出去的瓷土做的。

東埠,顧名思義,就是指河東面的碼頭。東埠村子很小,沿河鋪開也就一公里長,但這個村子裡的碼頭曾經承載著中國千年的陶瓷文明。

東埠河岸的上端有個高嶺山,盛產一種用於製作陶瓷的上好的泥土,叫高嶺土。宋朝時候,從高嶺山上挖下來的瓷土通過省力而靈活的獨輪車運到東埠碼頭,再船運至景德鎮制瓷。現在地圖上難以找到的東埠,在宋元明清時可是一個有名的鎮子。

雨後初晴的花季,踏上橫跨河兩岸的九孔大拱橋,薄霧中的東埠慢慢地撩開她的帷幔。穿村而過淺淺的河水清澈透明,潺潺流淌。

東埠的石板路很長,石板上有一條條深深的凹槽,那是運瓷土和釉果的獨輪車壓出來的。轉過一個巷口,有一碼頭向河裡延伸下去。依然嚴嚴整整的碼頭,排鋪著一溜棕褐色的麻石塊,清澈見底的河水漫過岸邊石級向下游流去,似乎在訴說著昔日自己猶如《清明上河圖》虹橋兩岸水陸交通的繁忙。

如今河裡的水淺了,不見一隻船,沿河岸邊吊腳樓下偶爾還可以遇見一兩條倚在牆根的竹排,那是老百姓捕魚時劃的。碼頭的石板上還留存著一兩處系船用的穿石孔,水淺時可以將船纜繩穿孔而過,打結停船;水滿時可以將船篙從船頭垂直插入孔中扎入河底,將船牢牢地停在岸邊,等待滿載高嶺瓷土和釉果運往景德鎮。

後來高嶺土礦資源日益枯竭,它的絕唱就是「7501」瓷。為了制此瓷用完了庫存的高嶺土,同時也給名鎮東埠畫上了一個句號。

東埠鎮現在只有200戶左右;往日來來往往塞滿了上萬人口的街道、碼頭,如今間或能看見幾個農婦在河邊洗衣洗菜,街頭巷尾偶爾遇見幾個嬉戲的小孩,大部分年輕人為了養家糊口都外出打工去了。吊腳樓上臨河美人靠,一老嫗倚坐著,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水陷入了沉思。一個小小的漩渦在碼頭邊穿孔石上幽幽泛起,忽然上游漂來一片菜葉,將小漩渦攪作漣漪緩緩散開。

同行的朋友過去告訴那老嫗,說我是上海來的。那老嫗渾濁的眼睛瞬間熠熠閃光,她突然站起來說:「阿拉上海寧!」然後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說著一口地地道道的上海話。只是我對上海話一知半解,只好一直點頭迎合。老嫗拉著我的手不放,要我去她家喝茶,我好奇心即時開啟,挽扶著她上台階進她家。進屋後她要泡茶,我說不渴,不用客氣。

老嫗不知道我是假上海人,更不知道我是回鄉掃墓順便遊覽,只因朋友一句話,就硬把我當作上海老鄉,用純正的上海話敘述著那個遙遠的故事。

1956年的秋天,有一個上海寡婦領著三個女兒下放來到東埠這個已經落寞的偏僻小山村。無依無靠的寡婦和三個小孩既不會種田耕地,割草砍柴,又不會捕魚摸蝦,更不能返回上海。於是做娘的把眼睛盯在十九歲的大女兒身上。不多久,大女兒嫁給了東埠一個毛頭小伙,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小孩。於是,這個小孩就像那碼頭上的穿孔石,終於固定住了這風雨飄搖的四葉小舟。那個大女兒就是我眼前的老嫗。

好在我呆在上海有十個年頭,有些聽不明白的地方我就不斷地詢問,實在不行她會用普通話說給我聽,或者用東埠話說給我的朋友聽,朋友再翻譯給我聽。她是真的把我當老鄉了,動情地望著我,比手劃腳地用「家鄉話」跟我聊天。

說著說著,她起身回房裡,我的朋友趁此機會出去了。老嫗顫悠悠地從房裡拎著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走到桌前,從裡面掏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裡面又有一層紙包,拆開紙包才露出一個破舊的紅布封面印有「中華全國總工會」的證書。翻開證書,上面貼著一張一寸免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梳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姓孫,那時15歲,祖籍江蘇阜寧,住在上海市海防路74號,在海防路73號泰豐豬鬃刷料廠從事揀毛工作,入會日期是1952年7月25日。望著照片上的少女,再瞧瞧眼前的老嫗,我似乎犯起了哮喘病,眼睛也有點刺痛。

會員證下面還有厚薄不一的幾頁發黃的紙,翻開一看,原來是一本完全脫了膠散了架的「中國店員工會上海市委員會江寧區第一業餘學校」的學生證。註冊日期是1955年9月,中一年級下學期。此證上照片和工會會員證上的照片是同一底片。

翻過幾頁發黃的紙片,六十多年光陰即逝,及笄之年的少女快跨入耄耋之年了。她的母親和兩個妹妹都不在了。我不敢問老人,她們都是什麼時候走的,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也不敢問,我不想讓過去的往事給此時此刻他鄉遇「老鄉」的歡喜抹上傷痛。同行的朋友提來了滿滿的一大袋零食,告訴老人這是我給她買的,老人高興得連聲道謝。

我想我以後回家還會來看望這位上海「老鄉」,所以不想刨根問底,我要讓老人高高興興地和我道別。起身離開,我告訴老人我還會回來看她,老人送我到門口,抬腳欲跨出門檻下台階相送,我趕緊讓她留步。等我下台階後,老人還在門口不停地沖我揮手,笑著用上海話對我說:「再喂,再喂!」

告別老人,我感激地望著邊上同行的朋友,感謝她開車陪我來東埠遊玩,更感謝她這個江西老鄉為我的上海「老鄉」買那滿滿一大袋吃的。明日清明,黃花兩開他鄉地,孤舟一系故園心。東埠,下次再來,再聊。

本文刊於2017年6月28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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