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華人大學老師的咆哮：我怎麼知道你不懂！

我在英國當了五年老師，要說最大的煩惱，無非就是周而復始地有學生抱怨不懂。按理說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他不懂我解惑，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生活在這種破爛的互聯網時代，解惑不是一個老師救贖的方式，很多時候其實我們根本沒有解惑的機會，如果他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瞬間沒有聽懂的話。

我常年都在非常小心翼翼地處理無數複雜的世界歷史問題，比如法國革命的起源、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俄國革命的起源、朝鮮戰爭的動因、冷戰為何結束、歐債危機為何爆發。這些問題如果要教給大學生，多半是兩種結果：要麼別教，要教就必須做好師生共同困惑的準備。原因很簡單，這些事情的解釋往往有三種以上，你懂了其中任何一種，我都必須告訴你還有其他邏輯與之衝突，久而久之你或許只能得出一個困頓動蕩的圖景，那就是這個世界充滿了事故、偶然和個體意志。剩下的那些關於必然性和因果律的渴望，是你自己的功課，老師無能為力。換句話說：上課搞不懂是必然的，因為一切歷史與國際關係的課程，其目的都在為了說明這個世界之難懂，至少對於大學生，一切人文價值的可能，都建立在認識到這個世界難懂的前提上。

說實話我也不懂，你急個屁。

可如今這個互聯網的商業時代，「必須懂」成了教育的終端產品。他得抄筆記，那些筆記里能提煉出無比簡練又包治百病的總結；他上完課必須懂，因為他沒時間讀書，你得給他概括好了多伊爾說了什麼、斯考切波說了什麼。如果他不得不讀書，那你給他的書里必須有確切的答案，正好回答了你課綱里的問題。

你們以為我們是讀者文摘么？

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讀泰勒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起源，至少我知道了幾件事情：第一，綏靖政策非常糟糕，比我們想像的糟糕得多；第二，國際危機是會螺旋升級的，局部的外交政策就能刺激出這種結果；第三，希特勒沒想像中那麼壞；第四，泰勒寫完這書之後，處境一定不好。這是我當年最粗淺的語言所概括的，但我必須強調我至今還是不清楚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起源，我又不是上帝；而如果我有感自己或許清楚了，那一定是知識和道德上最危險的瞬間。當年我的老師也就跟我說過一句話，去讀讀那AJP Taylor，那書非常controversial。若干年後「我就成了你」，可當我戰戰兢兢地叫學生讀書的時候，收穫了一片殺氣騰騰。前幾天我問一個學生，你們一年到底讀多少本書，答：沒多少本。為什麼？答：因為我們忙著上學。

哪種學上了會讓你沒法讀書，你應該立即輟學。就像有人告訴我因為忙於科研沒法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sorry，別他媽研了。

這些年我聽到的「不懂」 越來越多，害得我產生了對本科生恐懼症。哪怕我做公共演講的時候我都敬告自己的學生別去，免得你不懂。更大的問題在於，我當年讀書就是為了不懂而來的，而現在你們一不懂立馬氣急敗壞。我讀一本書便不懂一次，可你們什麼時候不懂，我完全摸不著路子。

我怎麼知道你們什麼時候「不懂」會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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