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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相殺,歐陽濤

編者按

自2016年始,醫生醫事微信平台開設「遇見·腫瘤大咖」專欄,選擇全國在臨床和學術範圍內的頂級腫瘤醫生,講述他們的喜怒哀樂和理想情懷。

2017年第二季北京大學腫瘤醫院乳腺癌預防治療中心主任歐陽濤。

在此,向文中故事中所有涉及的患者表示感謝,也向所有默默付出的醫生表示敬意。

總第期

歐陽濤

相愛相殺

文 / 戴 戴攝/湯彥俊

只要歐陽濤願意接受採訪,你的提問就百無禁忌。

我說:「你這樣的人,在體制內應該是活不過三集的。」

他說:「可事實上,我活下來了,因為領導能容忍啊。」

不僅活下來了,而且從2002年至今,15年,第三任院長了,歐陽濤一直擔任乳腺癌預防治療中心主任,這個科室是北京大學腫瘤醫院最重要的科室之一。

三年前,在醫院內的「藍軒」咖啡廳,我第一次面對歐陽濤,唇槍舌戰了兩個多小時——你說啥他都不贊成,分分鐘讓你感到生無可戀,氣得想扭頭就走……最後,他說:「跟我們的醫生一起工作幾天,你會明白,什麼樣的乳腺癌報道對女性無害。」

一旦接納了你,他會把全世界都給你。隨後一周的採訪中,手術室、門診、查房、會議,數據、觀點、PPT等等,所有都向我開放,只要他能給到的,且合法合規的。

這就是歐陽濤,無論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你所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都是真實的他。

1

他游離於同行圈子,自己不辦會,也很少參加國內的學術會。

他拒絕上電視做節目做科普,也拒絕大部分媒體採訪。

他不會迎合你,無論你是誰。

有一次,某單位領導來醫院,想了解下屬的病情,被歐陽濤斷然拒絕,因為「沒有病人授權,醫生不能向任何外人透露病情」。然後他手機也不帶就出門診去了,誰也聯繫了他。該領導不甘心,親自跑去診室找他,他直接下逐客令「我在出門診,你打擾我的病人了」。

還有一次,歐陽濤發現兩名可疑男女在走廊里走來走去,還挨個病房探頭探腦。歐陽濤上前盤問,兩人支支吾吾就是不說。歐陽濤毫不客氣要他們離開,雙方爭執起來,他差點動用保安強制驅趕。第二天,一名患者對歐陽濤說,「***夫人讓我轉告她的歉意」。原來,昨天是一位前國家領導人夫人來探望生病的朋友,由於是私事,她誰也沒有驚擾,只帶了兩名安保人員悄悄地來,沒想到引起了誤會。

歐陽濤走路快、語速快、動作也快,思維就更快了,和他聊天特別燒腦,打嘴仗就更贏不了他。你再怎麼全神貫注也跟不上他的思維,你剛走了一步,他已經在三步五步之外等著你了。

他中學時遇到一位「專治淘氣男孩」的班主任,這位後來中國的奧數大師班主任,4年,把歐陽濤「治」的邏輯思維能力極強。

至今,歐陽濤很多事都習慣於藉助計算,避免走彎路。他說,科研中有些理論不是空想的,做研究的技術路線是可以通過基準計算,就可以知道這事靠譜不靠譜。所以,常常別人還在那裡摸索論證糾結時,他已經高冷地轉身走了。

2

與歐陽濤打過交道的人,有兩種極端,一種是氣得咬牙切齒去投訴,一種是喜歡得情不自禁寫表揚信。

他被患者投訴,多數是因為門診里高冷的態度。比如,前幾天,一個患者無視門口警示和保安的攔阻,硬闖進了診室。歐陽濤臉一拉,二話不說「出去」!然後,他被投訴了。

歐陽濤也絕不允許患者擠在診室「圍觀」問診,如果有人闖進來,「大夫,打擾一下……」,他會頭都不抬冷冷地打斷:「你不是打擾我,是打擾她,現在是她的看病時間。」

他不「摸」患者也被投訴過。因為他認為手的敏感度比不上設備,只有當患者自訴摸到東西與B超檢查結果有分歧時,他才會手診,其他大部情況他是不「摸」的。

2005年的北美乳腺癌早期發現指南也已不推薦定期自檢了,而是要定期檢查,即40歲以下的,只做全乳超聲,40歲以上做全乳超聲+乳腺鉬靶兩項檢查,每1~2年做一次。

歐陽濤拒絕出「特需門診」。有一個患者,非要掛「特需」,醫院好說歹說把歐陽主任請來了。他一看完就說:「去把錢退了,看乳腺癌用不著看特需,你也不是乳腺癌,不歸我看。」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他也收到很多表揚信。

歐陽濤認為,醫生的態度和方法是術,為病人核心利益提供專業服務這個目的才是道。術有千萬,道是唯一。

如果你思維混亂、跑題,歐陽濤會冷靜地直接把你拎回來,一句廢話都多不說。門診里經常有這樣的對話:

歐陽:你為什麼上我們這來看病?

患者:疼。

歐陽:2個月前是第一次做乳房B超對嗎?

患者:2個月前疼。

歐陽:我再確認一遍,咱倆說的是同一件事,做乳房的B超是兩個月前第一次做對嗎?

患者:B超是在20天前,不是2個月前。

歐陽:那就是說20天以前第一次做B超對嗎?

患者:做的鉬靶。

歐陽:咱倆說一件事好嗎,B超和鉬靶是兩件事。

……

歐陽濤不迎合病人情緒,也不對病人笑,連安慰人都是不動聲色。他經常面無表情,因為不希望病人從醫生臉上找答案,產生錯誤聯想,而是希望病人專心聽自己講的話。

病人進來,他不看對方,一邊操作電腦調出病歷了解情況,一邊和病人聊幾句。如果對方確診是乳腺癌,他會把接下來要做的,事無巨細,反覆交待;如果檢查結果只是纖維腺瘤,他第一句話就是「你沒事」。

如果你還在糾結「乳房疼,不舒服」,他會說:「我們只治乳腺癌,不治乳房不舒服。」如果你繼續疑神疑鬼問個不停,他臉一拉:「你的病不是這個科的病,不歸我看。」其實他就是想果斷制止你的胡思亂想。

如果你湊上去看片子,他會問「看得懂嗎?」不懂,「那就別瞎琢磨了」。如果你被檢查報告上寫的陌生醫學名詞嚇得不輕,他會說「報告是醫生之間交流用的,不是給你看的。」其實是告訴你,他負責專業,你負責放寬心。

所以很多人見歐陽濤一面,心裡就踏實了。

歐陽濤沒有春風化雨般的柔和,但他的病人很幸福,因為會被照顧得周全細緻。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幫病人解決問題上,至於其他,他不刻意,也不在乎。

3

他在「病人關鍵利益」上清醒而堅決,不受任何干擾,絲毫不妥協,周全縝密得滴水不漏,做法也與眾不同。

2014年4月,按照醫院的規劃,乳腺癌預防治療中心整體搬遷到北京西四環五棵松橋附近,成為獨立的「西院區」,乳腺癌的門診、檢查、住院、手術、化療,全部在這裡完成。

他是一個把對病人的服務刻在骨子裡的人,所有措施都是圍繞「患者核心利益」。

他設計了讓病人最簡便的就診流程,並根據流程親自規劃整棟樓的空間布局,樓層安排、病床數、窗口數量等都是計算出來的,功能窗口的間隔更是精確到步。

體驗過他們科就診流程的人,再對比其他醫院,都會由衷感嘆這裡的方便。因為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幫病人計算好時間,少來一趟醫院,少走幾步路,少等幾分鐘。

搬到西院之前,院長對歐陽濤的要求只有一句「做到最好」,而歐陽濤也只提了唯一條件,即按照自己的要求改造電子信息系統(HIS)。

改造後的HIS系統,匹配了強大的資料庫,可以橫向縱向輕鬆提取整個診療過程中各種細分數據,尤其可以回顧分析每一種技術手段對最終治療效果的影響。

他們設計了一條精細的「生產線」,使所有來這裡治療的病人,只要按照流程規範地執行,無論遇到哪個大夫,治療效果都「平齊」。他不是靠一個醫生的「個人英雄主義」來保證治療效果,而是靠這條生產線的技術和團隊。

為了讓「生產線」實現自我良性運轉,歐陽濤年輕時的培訓經歷派上了用場。在醫院的支持下,科里配備了超聲機、伽馬探測器,超聲引導下穿刺活檢和前哨淋巴結活檢,他都能自己親自上手操作,並教會科里其他醫生。如此訓練出來的乳腺癌「全能」醫生們,各種檢查、手術、化療都能自己搞定。

正是這樣近乎偏執的堅持,這條「生產線」生產的「產品」是:患者的生存時間與國際水平相當,保留乳房率也被業界認為是全國最高,而且保乳後的局部複發率低於國際水平。國際可接受的年累積複發率是不超過0.6-0.8%,積累8年即為4.8%-6.4%,而這裡8年複發率僅為2.6%。

這條生產線一旦良性運轉起來,迅速產生巨大能量,乳腺癌中心搬到西院僅兩個月就超出原有規模。

做完這些,歐陽濤覺得夠了,保證本職工作之餘,應該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因為當官、「江湖地位」、名、利、圈子等等對他來說都是身外之物。

他關心軍事、時政、歷史、法律,也經常出海、釣魚、自駕、攝影、做飯。帶著大家一起出去玩時,他會照顧所有人,計劃周全;他更喜歡獨自出行,可以隨時停車隨時端起相機,也可以為了看一眼遠處的雪山,架著相機等上幾天,坐著發獃啥也不幹。

這是一種選擇。只有知道並且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麼、做什麼,時刻保持清醒,保持界線,才不會在這個充滿誘惑的世界裡迷失自己。

和他談論每一件事時,他都會問「你要想明白你的目的是什麼」,這是一種敢於直面自己內心訴求的清醒,也是時刻提醒自己回歸初心的純粹。

本來只想交待一下背景,一不小心又寫多了。歐陽濤不是用「寫」的,而是要原汁原味去感受——不從眾,不流俗,永遠保持清醒,保持獨立,也保持善良。

(以下對話8000字,請自備小板凳)

對話 醫生的修鍊

戴 戴:你認為醫生應該是什麼樣的?

歐陽濤:醫生就只是一個職業,和律師一樣,在專業領域提供專業服務而已,只是現在出於種種原因,醫生的定位出現問題。其實醫生就是要把病人需要幫忙的事做好,而且是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問題並達到最好結果。

戴 戴:只是個職業而已?

歐陽濤:就是個職業,只是職業特殊一點。「醫生」是個大名稱,分不同類別。急診的醫生是真正救命的,我年輕時轉科,在急診室呆了9個月,那時候算是真正救過人。但離開急診室,尤其是現在搞腫瘤,我只敢說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幫過人,而不是救人。現在有些醫生定位混亂了,這和教育很有關係。

戴 戴:教育?

歐陽濤:現在很多人把醫生定位成是科學家,但是醫學教育的目的是什麼?正如北醫常務副校長柯楊所說,醫學教育是高級職業教育。所以醫學教育是要培養有職業能力的人來做服務,不要一來就往「高大上」上去抬,要是先把基本工作做好。尤其我們乳腺癌治療的外科手段,用普通的技術就能完成絕大部分工作了,高精尖也好,不高精尖也好,結果是一樣的。我弄成生產線、標準化,做好每個醫生能力的培養,就可以像流水線一樣,保證產出。

戴 戴:但醫生之間的技術還是會有區別吧,就像有人說「這人手潮」。

歐陽濤:這種都是手藝人的自我陶醉。我以前是做肝膽的,胰十二指腸是開肚子最複雜的常規手術,對醫生的手技和整體統籌能力都要求較高。你做過這類手術,再做乳腺癌外科,你還會認為這事有多難嗎?

戴 戴:是否因為你從事的技術領域是自上而下,所以覺得不難?

歐陽濤:不,這是醫生都應該知道的,這樣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就像現在的手術比賽,都是把自己認為最好的一份錄像中最好的部分挑15分鐘出來比賽,這不全面,應該也要把日常的或一般的手術錄像拿出來,讓別人給你挑毛病、挑戰你,這才是你的幸運,能讓你認識到自己的不足而謙卑下來。

戴 戴:容不得挑毛病,全社會不都這樣嘛。

歐陽濤:對,全社會都很浮躁。比如,某個人做一件事,在行業內部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轟轟烈烈,把自己架在上面下不來,其實放在整個社會運行中,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這就說明眼界太窄、高度也不夠,到了快退休的年齡就會特別困惑,退休以後怎麼辦?

戴 戴:你還會困惑?

歐陽濤:我不困惑,但有些人會,因為他一輩子非常單調。可能與醫生培養有關係,前期投入精力非常多,騰不出時間和精力去干專業之外的事,這也是現實情況。但是醫生但凡其他方面豐富一點,其他領域的知識豐富一點,對這個行業就能非常有幫助,比如在眼界和思維方式上。

因為醫生做到一定程度,技術本身已經不是什麼問題,關鍵就是眼界和邏輯上的安排,也就是恰當地使用合理的技術為患者服務。比如,在存活時間不受影響的情況下,如果我能用更簡單的方法,把乳房保下來,外觀又好,我幹嘛要用所謂「技術含量高」的複雜技術?複雜的技術時間長,病人損傷越大,付出代價越大,但得到的結果可能是一樣的。

戴 戴:也就是說有些醫生可能在做無謂的事情。

歐陽濤:沒錯。醫生要懂得用恰當的技術去做最恰當的事,而不是用最難的技術來體現你工作的技術含量,也不能只會用一種技術。我認為,在乳腺癌的治療上,應該準備豐富的「貨架產品」,讓病人來挑。

比如做乳房成型,方法是非常多的,不能就只會放個假體。但是現在國內治乳腺癌,要麼就是保留乳房,要麼就是全切然後放假體做全乳成型,而部分成型技術被忽視了。

從國外的評價資料看來,部分成型的效果,絕對好於全乳成型。因為全乳切完之後,皮膚和乳頭的感覺沒有了。而我做部分成型,不僅恢復了乳房外觀,更重要的是保留了它的感覺。

戴 戴:你都已經關注到「乳房感覺」這麼細的問題了。

歐陽濤:乳腺癌治療,長期生存已經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治療的完全目標就是提高生活質量,不做腑窩淋巴結清掃、減少治療內容、把乳房保留下來,都是圍繞這個目標來的。

我們做過調查,保留乳房對生活質量的影響全部都與性相關。乳房是性器官,你說一個只能看卻沒有感覺的乳房,能有什麼質量?你的治療目的達到了嗎?後續你考慮了嗎?你站沒站在病人角度,考慮病人利益的最大化?

國外現在已經多維度考慮保留乳房的問題,而絕不僅僅是腫瘤治療的事,但是國內的醫生目前知道這些的並不多。

戴 戴:有些醫生可能忙得沒有時間考慮專業上的問題。

歐陽濤:專業不需要多少時間考慮,但需要布局。乳腺癌的治療基本就是套路了,但醫生要明白面對的每一個個體的利益最大化是什麼。所以,醫生不再是只談一個技術,而是要談怎麼綜合利用技術。像現在講軍事,都是講體系作戰,各種武器相互取長補短,綜合利用,你打仗時總不能只用坦克,其他就不用吧?當科主任也一樣,要把所有資源都調動起來,合理塔配。

戴 戴:即然都是成熟的套路,為什麼你和一些人還會在學術觀點上有這麼大的分歧?

歐陽濤:如果一方的做法是現在規範中寫的方法,一方的做法卻還是多年以前的,你認為還是學術觀點的分歧嗎?

我以前是做肝膽的,2001年從德國回來之後才改行做乳腺癌。剛開始對這個領域不了解,但我沒閑著,讀了之前5年的乳腺癌文獻,將近200篇。我先了解國外是怎麼治乳腺癌的,然後花了時間,根據醫院的傳統和可利用的資源,規劃科室的發展路線。現在看來,當時規劃的路線和國際上的路線沒有偏差。

戴 戴:你都規划了什麼?

歐陽濤:先有了超聲引導下的穿刺活檢、術前治療、前哨淋巴結活檢,後來又有了即刻成型和術中放療。

戴 戴:可是到現在為止,尤其是前哨淋巴結活檢,國內做的地方還不是很多。

歐陽濤:就這麼說吧,一個技術不是憑空掉下來的,事先要有前瞻性數據研究對照,來證實這個技術在某些方面的確要好於傳統技術。我們用同位素標記前哨淋巴結活檢,2002年開始嘗試並總結效果,得到有效證據後,2005年正式用於臨床。

從2005年到現在,在我們這裡,前哨淋巴結活檢後,沒做腋窩淋巴結清掃的接近3000例,中位隨訪5年多,總體是千分之七的複發,不低於國際上報告的效果。這證明了,實施這麼多年之後,我們用同位素標記前哨淋巴結活檢技術是可行的。

還有2000多例保留乳房的,8年的局部複發率僅為2.6%,遠遠低於國際上可接受的0.6-0.8%的年累積複發率(即8年可累積複發4.8%-6.4%)。有了足夠的數據,和患者談保留乳房時,我們就放心了,也非常自信。

這都說明我們這個平台上產生的「產品」是優質產品。

任何一個技術實施以後,你一定要監測效果,但現在國內缺的恰恰就是這個,因為他們可能沒有好的信息系統做支持,收集不了信息也就無法評估真實效果。

所以,我們不是用一個醫生對一個患者服務,而是用一套系統或者說是一條生產線給一批人的服務。只要保證生產線的標準化和質量,每個醫生都可以操作整條生產線。這是一個科主任應該做的。

有了這條生產線,我們科搬到西院半個月就實現正常運轉,兩個月就滿負荷工作了,而這還不是極限,還可再加速,只是將會面臨資源配套方面的問題。

戴 戴:能把臨床診療工作設計成一條高效率生產線,是不是因為你游離於這個圈子,能保持獨立思考,所以能清晰知道自己的目標而不做一些無謂的事?

歐陽濤:也不是,我以前也是「那裡面」的,也很活躍。那個時候討論起來彼此毫不客氣,相互可以質疑,可以聽不同的意見,彼此間可以很直白爭論的。我很喜歡那種氛圍,但現在變了,不是我要的那樣了,我也就參加得比較少了。

戴 戴:但是,做一個好醫生要不斷學習,參加學術活動是很重要的一種學習方式。

歐陽濤:我也認為學術會很重要,但時代不同了,應該有一些變化。以往信息不流暢,會議是醫生獲得信息的重要渠道;而現在信息流暢了,醫生可以有很多渠道獲得一手資料,進行獨立分析和判斷。相比之下,會議上都是經過加工的二手信息,所以我個人認為,醫生學習的最好方式已經不是學術會議了。當然每年全球性的學術會議應該參加,因為需要把握專業方向。

搞學術最根本的就是,獨立分析、獨立判斷能力和有探究精神。所以我希望的學術活動,應該更多的是一種討論,就是對同一類信息,大家獨立分析後形成的認知,在會上公開進行PK或者討論,在交流中補充和修正自己思路上的缺陷。

但現在這種氛圍越來越少了,而營銷(包括產品、個人、團隊、醫院)和娛樂的成份變多了。

我現在每年也參加少量學術會,接受幾個講題的邀請,親自做三四套幻燈。我在準備講課內容時,需要自己去檢索和學習國際最新的內容,形成新的概念,這也是逼著自己去學習的重要手段。

戴 戴:不為參會所累,你就有很多空餘的時間。

歐陽濤:對啊,追求不一樣,空出的時間我可以去海釣啊攝影啊,那多有意思。

戴 戴:你追求什麼?

歐陽濤:把事辦好。醫生的本職工作就是把病人需要幫忙的事做好,作為科主任還要把我科里的醫生培訓好。

我培訓醫生,也不是光培養他們做手術。乳腺癌手術技術有什麼難的?拿來就做,我認為技術上我能做到的,他們都能做到。尤其到我們現在的年齡,我們的培訓背景的學習能力,技術本身已經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關鍵是頭腦,也就是在眼界和思維能力上有更大的提升空間。

戴 戴:聽上去感覺你科里的醫生們壓力會很大的樣子。

歐陽濤:他們實際上沒有太大壓力,我只管上班8小時。我對他們的要求,除了臨床工作的任務是必須完的,其他的,比如寫文章、周末參加活動之類的,我不管,都是成年人了,這是他們自己的事,跟我沒關係。

我的人培養出來和人家是不一樣的,到現在為止,我仍然認為我是對的。

戴 戴:有什麼不一樣?

歐陽濤:目標不一樣。我把所有與乳腺癌診療有關的技術一把抓,培養全能的乳腺癌專科醫生。因為種種原因,這些技術我都曾經被培訓過,我都會做,我就能培訓他們也做到。

戴 戴:具體是做到什麼?

歐陽濤:只要是乳腺癌需要的技術都能親自操作,包括超聲引導下的穿刺活檢、前哨淋巴結活檢,以及各種術式,甚至術中放療都會做,還包括做乳房成型的技術、做研究的能力、組織管理能力等一系列的事。我希望我科里的每個醫生,都是乳腺癌的全科醫生,我希望他們出去是能帶團隊的。

戴 戴:可是專業細分,也是醫學發展的趨勢。

歐陽濤:專業細分是看你的能力和精力的問題,如果現在我還做肝膽胰,我肯定也天天耗在手術上,因為我沒有閑余的精力來干其他事。而干乳腺癌,每件事情都不難,你的精力完全可以花在把門類補齊上。只要是治療乳腺癌所需要的各種操作,除了病理科這種專業學科,以及需要大型裝備的放療,其他包括影像、超聲等,我科里的醫生們都會。

戴 戴:科里有什麼你不滿意的?

歐陽濤:感覺年輕人還不夠勤快,可能和一代一代人不同有關,就像我覺得我兒子不夠勤快一樣。一方面我很滿意的就是他和父母很融洽,不滿意的就是,他怎麼一點逆反都沒有,不逆反就是沒長大。

戴 戴:可是我覺得你到現在還逆反著。

歐陽濤:我沒有逆反,我只是堅持我自己要做的事而已。

戴 戴:你的朋友多嗎?

歐陽濤:朋友,標準是什麼?我認為應該是相互認可,在某些方面能彼此欣賞。所以「朋友」倆字,我覺得太難了。

戴 戴:你孤獨嗎?

歐陽濤:不孤獨,而且我就喜歡一個人出去玩,有條件時應該去獲得最大的自由度。比如我去野外攝影,隨時都可能停下來或者在那兒等半天,別人跟著我是很痛苦的,我幹嗎折磨人家?而對我來說,多一個人,我就要替他考慮,我幹嗎給自己找一個累贅?

對話 醫生的精進

戴 戴:你是怎麼成長的?

歐陽濤:從小家教比較嚴,但上中學後就完全交給了班主任了,也因為他和我家是世交,看著我長大,對我的管教比較有效。他專治不聽話的男孩,越倔的人他越有辦法,讓你們天天抬不起頭來,天天讓你們覺得你算個屁。但這個方法對女孩沒轍,女孩一哭他就沒轍了。

戴 戴:和現在提倡的鼓勵教育完全不一樣。

歐陽濤:完全相反。但對我有效,他也教出一批很優秀的學生。他就是後來擔任中國奧數高級教練、北京市奧數競賽集訓隊教練組組長的陶曉勇老師。他很看重數理邏輯能力培訓,從初二到高二,四年多,每天在教室後面的黑板上出一道數學選擇題讓我們去答,各種各樣類型。

戴 戴:你這麼不聽話,後來怎麼當醫生了?

歐陽濤:干別的沒出路啊。父輩除二伯學醫外,其他都是學物理和從政的,文革期間被衝擊得很厲害,當醫生至少在任何年代都有口飯吃。二伯小時候特別調皮搗蛋,當年他要學醫,他的爺爺說「你還想上湘雅?你去掃廁所啊。」他考上了湘雅醫學院。我要學醫時,我爺爺也不同意,說「你這樣的人怎麼能學醫呢?」我考上北醫了。

戴 戴:你從小醫生到現在怎麼成長的?

歐陽濤:沒什麼特別的,一邊工作一邊學,跟著師傅學,我們醫院的幾位外科元老,我都跟過。悟性好點的話,很快就能勝任這份工作,我年輕時就拿到北京醫科大學的「優秀醫師獎」。

戴 戴:你那時候做了什麼優秀的事?

歐陽濤:沒有特別的,就是上級醫生交待給我的工作,踏踏實實幹好。可能我悟性比較好,外科挑我去學肝膽專業,1994年還把我送到上海的吳孟超院士、湯大猷院士那裡進修了一年。

戴 戴:你干肝膽多少年?

歐陽濤:4年,1994年到1998年,然後出國三年,2001年回來就改行乳腺癌了。

戴 戴:改行對你意味著什麼?

歐陽濤:那時候是有做一個高級的手術醫生的理想的。我在年輕醫生裡面手技算不錯的,進修時,上級醫生都知道,北京來的那小子,手太快,護士穿針速度都趕不上他打結的速度。我從上海進修回來之後肝膽幹得還不錯,胰腺癌一上手連續做了四五個,病人恢復得很順利,肝癌就更多了,基本沒出過事。

那時候對手術很痴迷,我和另一個年輕大夫,在上級醫生監督下,什麼手術都敢做,簡單的標準手術都懶得做,就對那些非規範的、稀奇古怪的腫瘤手術最感興趣,覺得有挑戰。我的第一台胰十二指腸手術,是上級醫生林大夫指定我做的,讓我回去看書好好準備。當時我有個習慣,無論第二天要做什麼手術,哪怕再熟的手術,頭天晚上都是要看書的,解剖、手術步驟都要重新看一遍。

戴 戴:所以你如果一直做肝膽的話,也是可以成為一個高級的手術醫生的。

歐陽濤:應該能做到。我在德國學習了三年,再加上出國前後的時間,算來下有五年沒進過手術室。2001年一回國就被通知改行做乳腺癌,當時挺失落的。於是我花了半年多時間,從甲狀腺癌一直做到直腸癌,包括肝癌和胰十二指腸癌,一整條線的癌種全做了一遍,所有病人都恢復得很順利,沒有出合并症。然後我就放下一切,只做乳腺癌了。

其實,我只是想證明我技術沒問題,我改行不是我不行了,是我行了我不幹了。我一直信奉的就是,我要麼不幹,要麼就干到最好,所以現在的季院長當年一上任就對我說:你做到最好。

戴 戴:院長很有水平啊,對你這種人就該不封頂,你就會自我鞭策不停地往上頂。

歐陽濤:對啊,他如果給我提具體要求,我反而舒服了,就一句要我做到最好,這是要累死人的。

戴 戴:我覺得很奇怪,你這樣的性格,按說在體制內,應該是活不過三集,但你活了這麼多年,活得這麼好。

歐陽濤:是啊,這麼多年,領導們都容忍我了。當然也不是說我活得有多好,我不是不會裝孫子,只是我不裝孫子也過得挺好,我幹嘛要委屈自己。

戴 戴:你不去迎合。

歐陽濤:我也迎合啊,只不過大家常說的「迎合」是指迎合領導的口味,而我迎合的是領導交待的工作,我把這些工作都做好。至於領導的口味嘛,我不迎合不也過得挺好嘛。

戴 戴:總之我還是覺得你的存在比較……

歐陽濤:另類?我覺得不是,我並不沒有刻意為之。

戴 戴:你的強大在於你真的不在乎,而我們很多人,是嘴上說不在乎,其實心裡還是蠻在乎。

歐陽濤:完全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你會有一點想法,但馬上會過去了,因為這事對我不重要。我更關心我自己想的東西,我不為別人活,當然親友另說。

對話 醫生的安慰

戴 戴:投訴你的人不少,很多都是說你態度有問題。

歐陽濤:據說投訴的都是門診病人,住院病人沒有投訴的。關於投訴的事,咱得有事說事,態度問題也是因為遇到的事產生的。比如那天被我趕出去的那個病人,門口有警示,保安都攔不住,非要往裡衝要非要提前看,裡面還有病人呢。明明是她不守規矩,難道我還得和顏悅色給她解釋?我是真想把她罵出去,但我忍住了,只能用文明的語言不好的態度「出去!」。大部分投訴的都是這一類的,你說我錯哪兒了?

戴 戴:我跟著你出門診能感受到,你雖然總是面無表情,但對病人真的很好。比如那天下午3點多了,一個50多歲的女性替80多歲的老媽媽來看病。你交待完各種注意事項後,無意中知道老人就坐在診室外面,馬上主動給B超室打電話,請他們幫忙加個班,讓老人少跑一趟。

歐陽濤:這是必須照顧的,誰沒有老的時候?醫生在做事時,只要明白自己是在病人核心利益上提供幫助,就不會有問題。態度和方法只是術,目的才是道,醫生術可以不同,但道不能偏差。

不同人用不同的方法,比如有些人大大咧咧的,我會說,你多休息,多解釋一些這方面的事。有些人一副活不起的樣子,我就會說,你上班去,在家呆著幹嘛。雖然方法不同,但我要處理的事情一樣,都是和她醫療利益相關的事,她和老公打架的事我不管,和我沒關係。

戴 戴:有人說,你一句話不說第二遍。

歐陽濤:不是,我會重複很多遍。

戴 戴:關鍵的話會重複很多遍。

歐陽濤:不,我只說關鍵的話,而且會重複很多遍,我不說廢話,因為廢話會干擾她。為什麼小鳥總是一群群地飛,因為老鷹不知道抓哪個,講話是一樣的,你和他說多了,她記不住的。我只說咱們兩次見面之間的事,事無巨細都給你講清楚,甚至會交待你把抽血和門診放在同一天,省得多跑一趟等等。

戴 戴:你總是非常冷靜,但你的病人群體很特殊,容易思維混亂。

歐陽濤:所以,更不能扯太多來干擾她。乳腺癌治療的決策必須是她自己來做,我只能輔助她幫她分析,但是我說一,她聽成二的時候,你說我該不該提醒她?我必須強行把她的注意力糾正過來,把我說的話記住,這才是她的關鍵利益,管她感覺好壞。

信任危機是社會的問題,但我有信心敢和病人說:我的話你不聽,吃虧的是你不是我,因為我講的一切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你的利益,聽不聽是你的事。

戴 戴:你安慰病人的方式和別人不太一樣,你很少順著她們去說。

歐陽濤:我門診一整天要看80-100個病人,給每個人的時間都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時間裡,我的主要任務不是安慰她,而是要完成她這次就診的目的,要在她的關鍵利益上幫助她。

從另一方面來說,什麼是安慰?她哭,你陪她哭?她痛苦,你陪著痛苦?其實,你同情她本身就是負面的,你越認同她、安慰她,就越會讓她在那個負面情緒里去沉澱、去感受,這叫體驗痛苦。我這樣做的話就不是幫她,是害她。

比如說化療吐這件事情,有些你沒辦法,你就明告訴她,但化療你做不做?你不做行嗎?你做,就得忍著,你越堅強這段時間就會過得越愉快,你越是體驗痛苦就越會過得生不如死。當然我不會這麼講,但實際就是那麼回事,你用什麼樣的心態對待你治療中的痛苦。

戴 戴:你會怎麼和患者說?

歐陽濤:想辦法忘了它,不要去體驗痛苦,能淡化就淡化,你既然到這裡來治療,就一個目的,是想獲得最好的健康利益對不對?按照目前的標準做法,你必須走這條路,這個痛苦你只能扛過去,你越淡化它,這段時間你會過得越輕鬆。

戴 戴:你曾經說過,現在面向大眾海量的乳腺癌科普,對老百姓已經是一種信息傷害。

歐陽濤:患乳腺癌的只是很小的一批人,現在滿世界人都嚇得草木皆兵,所以,那些科普讓人一知半解有好處嗎?好的健康教育,要給人希望,而不是嚇唬人。

現在信息的生產和傳播方式都不一樣了,人要學會分辯信息。要怎樣才不上當?就要有質疑、思辯的過程,不光是醫學,整個社會的信息都這樣。

昨天門診一個病人特逗,我問她你哪來的那些常識啊?她說我看了本書,病人寫的書。我說千萬別看,以前垃圾場都是露天的,野貓野狗都在那裡刨食吃,人應該這樣嗎?垃圾堆,不應該是高級動物獲取營養的來源,各種來源的信息也一樣,垃圾信息也不應該成為人類精神營養的來源。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應該分清楚哪些信息是垃圾堆。

戴 戴:記得我們曾討論過患者寫的書的問題,你怎麼看待患者個體經驗對別人的意義?

歐陽濤:很多都是社會毒藥,包括在有幾部小說,都是在寫乳腺癌治療過程的中痛苦,很可惡。像他們那樣赤裸裸去暴露患者的傷口、心理傷害,對有同樣問題的人來說,就是在揭人家傷疤。作為乳腺癌醫生,我更願意和患者討論未來,至於她為什麼得病,她之前的人生,有什麼可談論的?人要解決現在的問題往前走。

我覺得,無論是誰,最重要的,都是向患者傳遞一種正面的生活態度,去感染她,讓她用正確態度和精神方式來對待這個疾病。

第二季回顧:

第9期:遇見·石遠凱 |讓醫生有力量和勇氣去探索

第10期:遇見·朱 軍 |如果這輩子一定要得一次腫瘤,我選淋巴瘤

第11期:喬友林,宮頸癌防控的「中國名片」

遇見·花絮篇

版權聲明:戴戴(戴志悅)曾任人民日報《健康時報》編輯部副主任、騰訊網健康頻道副主編,現為獨立醫學記者。近年來發表於網路上的所有文章均歸個人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摘編或利用其它方式使用。如需使用,請聯繫戴戴本人取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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