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無之境》之三：深山花樹也關心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陳來教授《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第三章講的是「心與物」。怎麼講的呢？

且以這段「深山花樹」來作個解讀。

友人以深山花樹為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問的還是陽明先生常說的「天下無心外之物」：深山有朵野菊花，自開自落，怎麼會在你的心內呢？你要是從來沒來過這山，也從來沒有學到過、沒有聽到過、沒有見到過這朵野菊花，它怎麼也可以算是心外之物吧？要是說你不來看它，它就不存在，誰信呢？它跟你的心怎麼會相關呢？

一

回答之前，先看四句話：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

這四句話非常重要。它非常清楚地界定了「身、心、意、知、物」的關係。從中可以看出，心是身體的主宰，它表現（所發）為意，意則體現（所在）為物。這說明在「心」與「物」之間，「意」很重要，所以陳來教授從「意」說起。

關於「性」、「情」、「意」，朱熹是這樣界定的：「性是不動，情是動處，意則有主向」，強調「意」作為一種行為的意向。陽明哲學中也有這種用法，但「意」主要是跟「良知」相對而說的。「

在晚期陽明思想中，人的意識結構中最重要的是兩部分，即良知與意念。意念包括思維與情感，有是非，有善惡；良知則是人的更深一層的自我，又表現為判斷意念善惡的能力。」也就是通常說的「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

而且，陽明把「誠意」作為《大學》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八個條目的核心，可以說「意」是陽明學工夫最重要的對象。良知知善知惡，知的是誰的善惡呢？主要就是「意」的。而「意」的來源，可能是感應於外物而生，也可能是一種行為意向，後者跟朱熹對「意」的用法就是相同的。

二

回到「深山花樹」這個問題，友人還是會問：我問的是你的心與這個花樹的關係，你說「意」幹什麼呢？先生若在，會回答說：意未有懸空的，「意之所在」「意之涉著處」就是物啊！既然意是心之所發，這個心發出來的意，一定不會懸空，一定會有涉著物，那心和物豈不就是心物同體、沒有內外了嗎？

友人聽到這裡，若有所悟：「您這麼說倒也講得通。但是這裡的「物」有個前提，必須是有心的參與、有意的參與、有人的參與啊，已經不單純是物了，是「事」，說「心外無事」好像更加恰當啊！」

友人的這個質疑是合理的。陳來教授肯定地說，「心外無物，也應當在這個意義下來了解」。陽明在《答顧東橋書》中也說了，「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則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則讀書為一物…」

然後，陳來教授將這個角度與現象學進行了類比。布倫塔諾認為「每一種意識都是關於對象的意識」，胡塞爾也主張，意向的本質在於「在意向中有對象被意指，被作為目標」，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也強調了胡塞爾關於「一切意識都是對某物的意識」的思想。陳來教授特彆強調，這種類比只是「可以使我們進一步挖掘陽明哲學中豐富的可詮釋性」，但並不意味著陽明哲學與現象學可以等同。

理解了這一點，也可以理解，為什麼陽明把「格物」解讀為「格心」了。

三

但是，友人的懷疑依然存在。我們可以在「心外無事」和「心外無物」之間劃等號嗎？可否把心外無物向前推一步，變成徹底的唯心主義？

還是回到最初那株「深山花樹」面前來吧。讓我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遍原文，看看陽明先生的回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這裡注意有一個詞語：「便知」。「便知此花（物）不在你的心外」說明，先生正面回答了友人對「天下無心外之物」的質疑。

這個回答是通過「你未看此花時」與「你來看此花時」兩種情境的對比來完成的。差別在哪裡呢？在「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和「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寂」對感而言，如說「應感而動者謂之意」，心未為花所感時，在意象上處於「寂」的狀態，但不等於花不存在。

所以，陳來教授指出，陽明先生在這裡說的不是自開自落的存有問題。也就說，「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並沒有肯定或否定花的客觀實在性，因為這段話根本沒有討論這個問題。（參見「別誇一朵鮮花有牛糞的重量，好嗎？文末有鏈接）

進一步地，陳來教授說，「陽明討論和關注的顯然不是那個山河大地的實然世界，而是與主體活動相關的意義世界」。這一點，與胡塞爾的「生活世界」概念可以互參。而且，「他（陽明）有意不去分別意之所在是否為實在對象，以求把對外物的注意轉移到意向行為本身中來。」

或許有一個啟示：在我們有限的人生中，我們只需要care我們應該care的東西，那些不相關的、不想相關的，就「同歸於寂」吧。

還記得小王子和狐狸嗎？狐狸說：「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萬的小男孩沒有什麼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對你而言，我也和其它成千上萬的狐狸並沒有差別。但是，假如你馴服了我，我們就彼此需要了。對我而言，你就是舉世無雙的；對你而言，我也是獨一無二的……」

這是沙雷 2017 年在甬上陽明的第 14 篇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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