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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髮型 正午·玩物

這是一篇類似小散文的玩物。作者湯熱海從剪髮談到了慾望,論述了何以剪髮靠近最理想的性。

論髮型

文 | 湯熱海

我逐漸意識到髮型師是我最可能上床的人。

剪頭髮和做頭髮的過程,是最靠近性行為的動作。這個過程迷人之處的核心在於持續的溫柔與徹底的關切:髮型師對你(對你的頭髮)持之以恆地溫柔,他了解他的工作,極快地、利落地行動,他看到碎發落在你的脖頸上,不斷用刷子拂去碎發,他以手指和工具持久地撫摸你的頭髮。

男性往往不理解這種迷人之處。表面的原因是:男性的頭髮往往更短些(髮型師的手指會直接碰到男性的皮膚,而直接是粗暴的,也是反性的[anti-sexual]),剪男性的頭髮往往要用到推子,一種比剪刀粗暴得多的工具(電動時,那種聲音像鑽牙,像聲波驅蚊器,像機場驅鳥車,手動時,刀片的涼意和對刀片在自己皮膚上直接動作的焦慮撥開那些曖昧的薄霧)。

而更深的原因是:男性習慣接受溫柔與高度關注。溫柔與高度關注於他們不算什麼,於他們是世界應當呈上的禮物,是生活中的自然部分。對男子氣概的追求甚至令他們往往受到這樣的要求,擁有這樣的已經成為習慣的壓力:應當以暴力回報溫柔。

女性被視為關切的提供者(caregiver)。女性被注視但不被關切。男性以及文化整體總是看著女性,卻並不關切女性的身體。徹底的關切是多麼稀缺,多麼令人嚮往啊。

在剪髮時,女性享受持續一小時或者兩小時的對自己肉體和感受的徹底關切。髮型師不需要滿足自己,當他徹底關切你時,他也滿足了自己。這本應是性的本質,但在現實中,在日常生活所通常定義為性的那些行為中,多數男人不懂這一點。

因此,在剪髮時,只要梳子的牙齒有一次尖利地扎到耳朵,只要髮型師留了長指甲,有一次直接刮到頭皮,這種溫柔與對肉體和感受的高度關切的狀態就會破滅。他並不關切。你懊喪地回到A在為B剪髮的物理關係中,回到現實中。這次性愛就像以往的日常生活中的性愛那樣令人厭倦了,這次性愛就像以往那些一樣根本不像性愛,只是一次普通的關於肉體的動作。

我希望髮型師的手指有好的味道。(不要抽煙… 但也不是絕對不行。)

2、剪刀

在持續溫柔和徹底關注之外,剪髮像性(真正的,更好的,或者更靠近理想和性的本質的性),還因為它是間接的。只有剪非常短的頭髮時才會用到推子。剪大多數女性的頭髮不必也不會用到推子這種粗暴的器具。(在這裡可以補充:剪刀是迂迴的。剪的動作自身就是高度色情的。例如:剪開一張紙。)大多數女性的頭髮比大多數男性的頭髮長一些。剪大多數女性的頭髮時,剪刀並不會直接碰到頭皮或皮膚(剪刀頭極其偶爾地會輕巧觸到頭皮,那是一種尖銳之物與圓潤之物的極快的接觸,也是種極快的閃避,是觸而不是碰),剪刀是通過接觸頭髮而剪髮的。

而頭髮是什麼?它是肉體的一部分,又不是肉體。撫摸頭髮不是撫摸肉體,又正是撫摸肉體。

頭髮,正如指甲和牙齒,是人體的異物,我們不稱它為「部位」或「器官」,我們沒有類別來稱呼它。頭髮,正如手指和喉嚨和目光和手機(手機已經成為人手臂的延長物,是人體的義肢),能夠成為人與客體之間的介質(除了雙手外還有什麼能扼死他人呢?長發。)。而頭髮不像人體中任何其他之物的是,它是可以始終飄散的唯一「部位」或「器官」,它危險(不像能夠在飄散中接觸和污染他人的體液和排泄物那麼危險,但仍然危險),它需要管束(管束成像五官那樣規規矩矩),它可以剪斷而不流血(這不代表被剪髮的人不感到疼痛),主人可以不知情地受損(幾乎難以覺察長度和形狀的區別)。

根本上,頭髮是通向他人的。因此在多少儀式中,都使用頭髮作為他人肉體或靈魂的代表,因此在多少巫術中,燒掉他人的一縷頭髮就足以詛咒或毒害他,因此文明的進程就是先管束起頭髮,又解放頭髮的過程。人類發明過多少種編辮法和定型工具,自詡文明的人類曾怎樣嘲笑野蠻人頭髮的狂暴,而自詡進步的人類又曾怎樣傲慢地剪掉那些被認為有文化卻保守者油光光的髮辮,再為自己的頭髮染色、重新編辮、重作定型,還在其中看到自由啊。尋找髮型就是尋找身份,「放飛頭髮就是放飛自我」。

再次強調:剪略長一些的頭髮時,剪髮並非一種直接接觸。頭髮與剪刀都是介質[mediator],手指撫摸剪刀,剪刀撫摸頭髮,頭髮是又不是身體的部分。這種經由介質的持續撫摸比直接撫摸更迷人,也更接近性的本質。

要知道,性是一種「之間」的關係。它既是主體之間的關係(intercourse中的inter-),又是間接的(indirect,需要中介),又是暫時的(是in-between,它不穩定,總在轉化中和臨界點)。

「做頭髮」的構詞法正像做菜和做愛。

鏡中

更重要的是鏡子。你始終坐在鏡子前。你觀看鏡子和鏡中景象。他在鏡子中看著你,你看著他看著你,你看著他捧著你的臉看著你,他引導你在鏡子中看著他看著你。你看到他手指拂去。你在色情之中,又在觀看色情。你沉浸在注視行為中。

但是,你所注視的對象並不是他,而是性關係的正在發生本身。但是,正在發生的是一種相互注視,可目光又從不交匯。你一定曾經感受過,如果你的目光在鏡中與髮型師的目光直接相撞,那種魔力便消失了。這種性關係在依賴於頭髮和剪刀和手指作為中介的撫摸之外,也依賴於視力的撫摸,不過,這種性關係恰恰是不可見的——同時存在著兩種不相容的可視性(visibility),當他直接在鏡中看你的眼睛,當你直接在鏡中看他的眼睛,性關係便宣告消失。這恍如福柯在《詞與物》開頭描寫的委拉斯開茲《宮中侍女》畫的局部。而與《宮中侍女》的穩定性(在某種暫時光線之下的穩定結構)不同的是,在剪髮的鏡中,在這種永遠無法由一幅《鏡中髮廊》所捕捉和固定的關係中,目光不迎向他人,目光總在閃躲開避。

剪髮的鏡中總是暫時的,鏡中的剪髮總是暫時的。這不僅是因為以上描述的結構性關係,還因為剪髮動作的性質就是一種隨時在行動和改變的動作,它的核心是麻利。目光、注視、動作都不穩定。

這種暫時性令它更像性。

他人

當我們說「髮廊是色情的」,這指的並不是街頭那些直接發生色情交易的粉色店鋪(那裡發生的是通常被定義為性行為的非性的行為)。最高檔的髮廊是最色情的地方。

粉色店鋪中發生的事無人觀看。即使洗髮和剪髮的環節是極其粗疏和簡陋的,那些過程也盡量排除他人在場。那符合人們通常對性行為的定義(「性行為應當隱秘」,「性行為應當在盡量類似於卧室和床的空間中發生」,「性行為應當是粉紫色調的」)。「高檔衛生專業」的髮廊則相當類似於實驗室,有相當多的工具和藥水,過程似乎精密科學,人掩蓋身體,剪髮者穿類似於制服的衣服,被剪髮者蓋在幾乎籠罩整個身體的袍子中,只露出部分身體(頭髮,頭,臉,脖頸,手),剪髮在眾人的在場下發生(當被剪髮者和剪髮者是僅有的兩人時,反而令人感到危險,反而將人帶出性)。這種特殊的性關係在他人在場時發生,卻對他人不可見,他人是在場者,知情者,卻並非目擊者,他人忙碌於對他人的關切中,那些忙碌如同沙沙沙的蟬叫蟲鳴和樹葉吹動。你在鏡子中看到他們的注視與在場,一種隱秘的令人激動的心照不宣。

因此,當我說,我逐漸意識到髮型師是我最可能與之上床的人,實際上應當說,我已經與髮型師發生了性關係,在髮廊里,在罩袍外,在髮廊椅子上,在薄荷檸檬水前,在眾人在場下,在髮型師的不知情中。

罩袍

這種性關係很快結束。只有在他為你剪髮時他才是髮型師,才是那位你正在與之發生性行為的人。當你剪完頭髮,他就不再是髮型師(為你做頭髮的人),他只是一位髮型師(一種職業)。

因此,當我說,我逐漸意識到髮型師是我最可能與之上床的人,我也應當說,我絕不可能與髮型師上床。

當他的手指離開你,魔力就蕩然無存了。那種奇妙的魅力只存在於關係之中,魅力只存在於這種具體動作發生之時。當你的頭髮以新的形態回歸原處(原處:被管束得規規矩矩的地方,即使是以貌似解放的形態), 當他與你之間因為這些具體動作和形態而構成的"inter-"關係結束,整個關係就結束了,性完結了,他不再是他,手指與味道與注視都消除了魔法的光暈,現在,「注視」只是「看」了。

而這恰恰說明這段性關係正是性關係。Sexual relationship只有在性真正發生時才是relationship,各方才是partners,其他時候它不存在。倘若一個人硬要說只要一種交往中在某些時刻存在著性的成分(比如,夫妻),那就是一段性關係,那麼,這個人就可以說一個人與自己曾經發生性關係的一切人都仍然有著性關係。這顯然是一種不恰當的看法。恰當的看法是,夫妻在大多數時候沒有性關係。有時,夫妻是曾經有過性關係的一對朋友。

於是,你站起來,走到旁邊去,有人為你脫下沙龍罩袍,你舉起手臂,白色罩袍滑落,這一刻是這段擬性關係的結束。這與尋常「性生活」正相反。穿上罩袍(多一層衣服,並露出更少的身體部位)是性關係的開始,脫下它卻標誌著結束。

這段擬性關係以與日常生活中性關係正好相反的形式存在,它的獨特結束形式與日常生活習慣的背離只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可同時,它也恰恰是更高的性關係(複習:持續的溫柔、對身體和感受的徹底關注、中介、間接性、相互注視)。這正說明,理想的性很少發生,理想的性幾乎從不發生。

男性經常誤以為插入才是性。他們並不明白插入不重要。可能更重要的是撫摸與關注。讓我們來修改兩句常見的引語:

「什麼都是性,只有性不是性。」 —> 「只有插入不是性,那是暴力。」

「愛是很深刻的,而性只有幾英寸。」 —> 「性是深刻的,而插入只有幾英寸。」

一些人誤以為結構主義是關於結構的。實際上,結構主義是關於關係的,或許可以說,它的核心在於認定要素在關係之中獲得價值,若想理解要素的意義與價值,必須在它與其他要素的關係中理解。

當然,大多數男性對關於關係的大多數問題,往往充滿誤解。

我們看到,獲得了由權力、資本、社會地位所賦予的自由行動空間的女性,例如成功的女歌手,有時會與保鏢、健身教練、髮型師交往,這些人是她身邊關心她身體、徹底關注她的人,不過這些交往常常是她們婚姻之前或之間的過渡。我說這些,是為了再次說,婚姻不是關於性的,婚姻是對性的否定。

吹風機

和髮型師類似的,是教士和精神分析師。不過在懺悔室和精神分析室里有壓迫感,有肉體的不可見性,肉體臣服於知識機制,臣服於分析(雖然是理性對於非理性的分析)。教士和精神分析師靠知識和空間行使權力,那種知識是關於靈魂的,他們裝作不看見你的肉體。當然髮型師也有依靠知識和專業性(expertise)的權力和權威,可那些知識和專業性是關於肉體的、關於實踐的,依賴於實踐和極其麻利與幾乎不停頓下來的動作才能夠表達。你不太有被忽視的感覺,那些知識和權力不太影響你對溫柔和關切的體會,倒是你進入這種有溫柔和關切的關係的前提。

那麼按摩師呢?按摩更像服務。按摩缺乏那種聚精會神的關注,也沒有對注視的注視。按摩師經常走神,按摩師看著其他地方。

那麼化妝師呢?化妝常常是暴力和疼痛的,對方離你如此近,你感受到對方的呼吸氣息,對方卻只看著你的顴骨或下顎,繞開你,你覺得自己是件物品——因此那些呼吸氣息不再令人嚮往,卻成為文明和職業的關係中令人困擾的那種肉體性,不再是不夠近,而是太近了。被化妝令人痛苦,尤其是關於眼睛的部分:畫眼線疼又危險,人不得已流下眼淚,扯開眼皮讓人難受,夾睫毛像無雷達倒車一樣難,一樣容易出事。化妝師常說,「你自己夾睫毛吧」,「我夾怕你疼」。這時他在承認他不了解、無法了解、也不願負責任地去探索你的身體。

化妝的動作也不優美(就像拍婚紗照的過程極其醜陋)。而剪髮的動作常常是舒展優美的——他一再撩起頭髮。因此,是剪髮靠近最理想的性,而燙髮、染髮的過程中,藥水的氣味、身體的距離感、工具到機器的轉換終止了性。

好的低溫無噪音吹風機的重要之處在於,讓靠近理想的性更靠近理想。

——完——

湯熱海,浙江寧波人,打算寫一系列關於愛情和日常生活場景的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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