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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風月」與「嗑瓜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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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風月」與「嗑瓜子兒」

作者

煥然伊心

《金瓶梅》就版本來說,世人推崇繡像本者多過詞話本。究其原因無非是語言更精緻,邏輯結構上的硬傷也不似詞話本那般突出,寫法上也更具戲劇張力等等。比如說第1回,繡像本回目是「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這一熱一冷的對照,堪破世態炎涼。便是繡像本非常隱微的張力表現之一。

詞話本千般不好,也總有一般好。今天的文章,切入點便是從詞話本中的那「一般好」說起。

《金瓶梅詞話》第1回回目為「景陽崗武松打虎,潘金蓮嫌夫賣風月」。若將《金瓶梅》定義為「淫書」,這開宗明義的「賣風月」三字,正好揭櫫題旨。

「風月」在《辭海》中,釋文為「男女情愛之事」,並非貶義。但冠之以「賣」,那意思就值得磋商了。

「賣風月」換比較現代的說法,就是「搔首弄姿,賣弄風騷」。專指婦女行為放蕩。讀者才一展卷,撲面而來就是一身腱子肉的打虎英雄,以及一位俏嬌娥的賣弄風月。雙峰對峙,傳奇與香艷剎入眼帘,不禁讓人遐想連篇。

不得不說,《金瓶梅》作者真是個深諳風月的行家——他實在太懂應該如何切入,才能有效調動讀者官能了。這種說法並非諷刺,而是試圖從中國古典文學的瀚海中,去釐清這類「世情小說」的創作思路,以便對古今閱讀心態有所認識。

與曹子建《洛神賦》中「凌波微步」、「翩若驚鴻」那般超凡絕塵的美人不同,《金瓶梅》描摩的是世俗男女,這些「世俗男女」即是小說中人物,也是讀者自己。這就是我們常說《金瓶梅》寫實的原因。

當然書中這些女人,必定是美人,否則便無風月可售也。

一般讀者看潘金蓮,只當她是無惡不作的淫婦。孰不知,她在小說家筆下「賣風月」文字的精彩程度,完全不輸床笫之歡。作者慣會將其搔首弄姿,喬模喬樣之態繪於紙間,不造作、不煽情,卻無處不在地映照著現實人生的世態與情理:

這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帘子下磕瓜子,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做露出來,勾引的這夥人…… (第1回)

……吳月娘看了一回(指在獅子街樓上看元宵燈景),見樓下人亂,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往下觀看。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摟著,顯他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磕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第15回)

此兩處文字旨在說「金蓮賣風月」。女人賣弄風騷,必有所恃。金蓮所恃者,一為小腳和嫩指,那是為展示女兒家之美;一為「六個金馬鐙戒指兒」,這是身價的象徵。先前做武大郎媳婦,沒這些行頭;如今成了西門慶小老婆,風光不與舊時同,自然地要顯擺顯擺。

所待者何?當然是異性的注目、青睞,以至將對方徹底俘獲。除了這些內容,「賣風月」的描寫中還有一項必不可少,那就是如何廣而告之,將「所恃」者,推銷給「所待」者。

潘金蓮的公關手段就是嗑瓜子兒。這一點可不容小覷,絕對是神來之筆啊!尤其是第15回,不光「口中嗑瓜子兒」,還將「把嗑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一粒瓜子,一進一出,邊嗑邊吐。第1回中雖未寫吐,未必不吐,美人總不會將瓜子皮兒也囫圇下肚。吐了,而且還是故意照著他人身上吐——這才是「賣風月」最銷魂的「路數」,火候十分,撩撥百分。

凡此文字一出,便知此人必是尤物無疑了。《紅樓夢》中一段關於尤二姐的風月場面,亦屬此類:

……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喳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紅樓夢》第63回)

此一「吐」便是女人賣弄風月的一種表現。尤二姐的「吐」,並非要為潘金蓮「吐」的香艷意涵作互證。而且這個「吐」,在中國古典文學中並不鮮見。李後主《一斛珠》 「笑嚼紅絨,便向檀郎吐。」 中,美人嚼爛紅綉絲,朝自己心上人唾去。嬌憨勾引之態畢現紙上。吃啥有什麼緊要?「吐」才是關鍵。作家數十年的剉筆錘文,不就為鍊字上的登峰造極!

若說金蓮賣風月在《金瓶梅》只敢屈居第二,又有誰敢妄稱第一!

當然,書中愛吃瓜子兒的女子並非金蓮一人,宋蕙蓮也是其中之一。第24回寫西門慶和眾妻妾及女兒女婿「合家歡樂」吃燈酒。春梅等有頭面的大丫頭,都在廳上侍候;畫童等小廝們都在外答應。

……那來旺兒媳婦宋蕙蓮不得上來,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裡嗑瓜子兒。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來安兒,畫童兒,娘上邊要熱酒,快儹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裡伺候,多不知往那裡去了!」

宋蕙蓮此刻「嗑瓜子兒」,明裡看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看似與「賣風月」無關,其實關係大咧,不過暗寫罷了。

原來,這女人剛與西門慶勾搭成奸,正受著主子的恩寵,隨時都有成為七姨太的可能。儘管她這會子還「不得上來」,就身份而言,已與廳外燙酒上菜的小廝有了差別。你不見她是安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上傳下達,還乘機向小廝們頤指氣使。她的「口裡嗑瓜子兒」,恐怕就不只單純地嗑瓜子兒那麼簡單,更像是「風月」賣過之後,陶陶然外露的得意與神氣。

從金書中勘破世情,在往後許多小說家作品中,再見「嗑瓜子兒的女人」們,總不免會將其與「風月」之事關聯起來,便也不再是空隙來風,已然成了司空見慣的文學現象,其程度有輕重之別。可無論再怎麼寫,就此一細節的著墨,到目前為止,尚未見一書可與《金瓶梅》相提並論。不得不說「嗑瓜子兒」在《金》中的表現,漸達至臻之境,已見鬼斧神功。

難怪在多涉風月的《金瓶梅》里,小說家不斷地寫 「瓜子兒」——

李瓶兒未嫁之時,與西門慶偷期密約,也是「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口中磕瓜子兒」等著西門慶的到來。

第72回中,潘金蓮深夜在房中「口中磕瓜子兒等待」西門慶到來。……這類例子不勝枚舉。

當然,也並非瓜子兒一出場,就與風月相關,端看以下文本:

……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潘金蓮與孟玉樓)且在門首買瓜子兒磕。(第21回)

當時買瓜子不定非去店鋪,走街串巷叫賣的小販不少,足見「嗑瓜子兒」風氣之盛。第24回還提到,李瓶兒燈節夜送一錢銀子與賁四娘子的女兒「買瓜子兒嗑」,亦具此意。

另外,賁四老婆與西門慶有奸,她因耽心事發後,月娘與金蓮不饒她,就照玳安獻計,以過燈節和潘金蓮生日(潘的生日在正月初九)為由,對她們二人各送「一盒好大壯瓜子及別的吃食」。因何要送瓜子?說瓜子是那個時代得體合宜、拿得出手的禮品,可用於饋贈他人,這當然使得;那若將「瓜子」視作只為投合小說家預設人物的臉譜道具,也未必不可。——一盒好大壯瓜子兒,定是瓜子兒中的精品,那包裝想必也遜色不了。

以上所舉有關瓜子兒的筆墨,似乎都與婦人牽連一快,吃瓜子兒、送瓜子兒……,好像都是女人的事。其實不然。

第78回中,正值正月元旦,「玳安與王經穿著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門首踢毽子兒,放炮仗,又嗑瓜子兒,袖香桶兒、戴鬧蛾兒。」可見這「瓜子兒」,也是年節下小廝們的心頭好。

還有一次是西門慶一行人在燈節中,到麗春院吃花酒時的一幕:

……保兒上來,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帘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藍縷衣者,謂之架兒,金來貴姓。手裡拿三四升瓜子兒,「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於春兒……西門慶起來,吩咐受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子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於春兒接了,和眾人扒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第15回)

所謂「架兒」,便是當時在茶樓、酒肆和妓院等公共場合,借兜賣吃食為名,向有錢人叫化行乞的無業游民。這是許多描繪市井生活的文學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一種點綴。上文的描述,可作風俗畫來把玩,亦可當文學形象來欣賞,全由著讀者悟性對號入座。那三四升瓜子,當然就是「架兒」們行乞的由頭。

他們正是借妓院這塊 「風月」寶地,單挑瓜子來此,與嫖客們兌錢,供妓女們吐著皮兒、賣著風月。一物一景,相得益彰。

值得置疑的是,小說中時時不忘借瓜子、繪風月,這到底是小說家刻畫人物的苦心營構,還是那個年代市井生活的照板寫實?還真想穿越回去一探究竟。

至於書中所寫的「瓜子」,到底是西瓜子、南瓜子或冬瓜子等眾多瓜子中的哪一種,又或許是原產自北美西南的葵花籽?究竟屬誰,就待有關研究者去一一考證、坐實了。

#《金瓶梅》往期相關文章#

西門慶與王六兒 「餓眼見瓜皮,不管了好歹的」

龐春梅 「他還不知道我是誰哩!」

李瓶兒 殘存的「自省意識」

嘿嘿,說說《金瓶梅》中那些說不盡的市井風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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