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認識貴賤？

【王夫之·莊子解·秋水·第四問】

夫小大無定量，精粗無定形，則貴賤亦不足立矣。

然而物之大者終不可謂之小，貴者終不能賤之，此必有所自始，疑乎必有端倪，而後天下奉之以為定分，群然守之而信從不疑，此物論之必然者也。

如果不能以小大確定量，不能用精粗區分形，事物的貴賤就失去了依據。

然而，大事物畢竟大，不能說這個事物既大也小，尊貴的事物不能當作低賤物。人們區別小大、貴賤，一定有區別的合理性，但區分事物的需求，卻反過來催生了認知的二元對立：研究事物的人，基於物的規律，認為在觀念中，也需要確定無疑的起點和分界，把小與大、貴與賤隔離開來，以便天下人奉此分界為鐵定分割線，以此為建立共同信念的基礎。

雖然，亦奚有倪哉！天地萬物林立而各約其分，不自為大，不自為小，不能自貴，不欲自賤；其所以有小大貴賤之云云者，存乎人之觀之耳。

雖然這是人們推理必然得出的結論，哪裡真有那些分割線！存在於共時空間和歷時空間里的天地萬物，各有自己的時空位置，各有自己的內在規律，各有自己生殺衰敗的條件需求，天下沒有預設的觀念左右萬物的更替。

在無主觀意識的共存演變中，無需我大、我小的觀念，自以為貴、不自貶為賤也屬多餘；所以出現小大貴賤的區別和討論，限於人在觀念中，對事物採取了不小就大，不貴就賤的切分。小大貴賤，是人貼到事物上的標籤。

唯以道觀之，並育於天地之中，無貴賤也。而以道觀者鮮矣。

以物情觀之，則各自貴其貴，而異己者賤；故魚鳥賤毛嬙麗姬、而人貴之，堯舜賤巧言令色、而桀紂貴之。唯己之意，而貴賤倪矣。

站在道的境界觀察，天下萬事萬物同為天生地長的存在，沒有貴賤之分。問題在於，在眼花繚亂的標籤、邏輯遮蓋中，人們錯把物化為知識的認知，當作真理性認知，人與真實事物，及其無時不變的演化，隔著知識的海洋。道在人的意識領域隱退了，不被教化奪去天性，以道觀萬事萬物的人，少而又少。

以教條化的知識，考察萬事萬物及其關係，人的意識就依從了機械狹窄的物化邏輯。面對豐富多變的現實，人添加了貴賤一刀兩斷的分界線。每一個認知主體，以自己（及族群）的貴賤觀念為半徑，囚禁自我認知。觀念的衝突，由此出發。

自己認同的，就是高貴的，與自己有觀念差異的，都被定義為低賤；有利於自我存在的事物，被抬高了價值，眼前不助長自我，與己好像無關的存在，一錢不值；隔著觀念的標籤，人錯過了事物真相。因此，毛嬙麗姬，魚和鳥都知道躲避，人以為美的，對魚鳥沒意義。但在人的領域，堯舜視巧言令色之人粗鄙不堪，桀紂奉阿諛奉承者為上賓。堯舜不走極端，桀紂也難以成氣候。

考察事物，先在意識中分貴賤，觀察者的世界觀，尚未走出先入為主的樊籠。以道觀者少，人與人的觀念對立就無以消除。

人各有所貴，而賤其所不貴，則貴賤紛矣。

又其下者，信耳以從人之好惡：故譽堯者不知堯，唯人之譽而貴之也；非桀者不知桀，唯人之毀而賤之也；人倪之，己因增長之，而貴賤之壘堅矣。

於是，是人都有自認為貴而加倍珍視，自認為沒有用而全不在乎的觀念壁壘，世上分割貴賤的標準，各有淵源，只能越來越紛繁。

被他人觀念左右的人，把他人的喜好和厭惡當作風向標，而盲從於他人：因此，跟風讚美堯的人，並非知道真實的堯，其讚美起因於他們認同了以堯為貴的觀念；那些罵桀的人，並不追究桀的不是是什麼，聽別人說桀不好，他們就跟著起鬨；他人心裡有貴賤的分割線，跟風者把票投到他人已有的分割線里，沒有人對真實的堯、真實的桀考察，也沒有人對堯被讚譽，桀被詆毀的情況做獨立的調查，每個人都把獨立判斷的本領，用於已有的說法，久而久之，觀念的堡壘，就代替了個體的判斷，而成為牢不可摧的歷史包袱。

若夫以道而觀者，非但通於一以成純，而兩行不礙，而各得其逍遙也。

若能站在道的立場觀察，非但勢不兩立的堯桀，共存於天下，且只有把對立兩端合起來研究，才能全面深入貫通兩者的道理，才可以探究何以堯現象、桀現象各行其道，各在天下盡興發揮若干年。

即以差等觀之：小者非必小，以大視小而見其小；大者非必大，以小視大而見其大；則知小者更有小者，大者更有大者，小無所終，大無所竟，是雖差等相形而有小大，抑知其不可止量，而無必然之貴賤矣。

等而下之，以人認知的局限性為前提，即，尊重人割裂地看問題的特徵，我們同意，當事物小時，其不大，但需註明，此為相對概念：這一具體的小，是置於某一大參照系而稱其為小；而某物的大，需把前提條件包含在結論里：是以某人、某區域小的視角，看到的大；

在明確了以什麼為參照系某物小的情況下，就同時清楚了，當以此小物為參照系時，有更小的系列，大也同樣有更大的系列，小可以無極，大可以不到頭。因此，雖然不同比例尺下，事物形體有小有大，這個比例尺可以無限細分而沒有止境，那麼貴賤也需要前提條件，離開前提條件，何以貴，何以賤就不成立了。

即以其為功者觀之：則當其為功，無物可無也；當其不為功，則無物必於有也；有此則可無彼，而必有彼而後有此，亦各約其分於所致功，而有無不足辨矣。

抑由人之所趣向而觀之：則所向者其所然，所背者其所非；夏然葛而非裘，而裘未嘗非也；冬然裘而非葛，而葛未嘗非也；則天下無不然無不非，而是非不足辨矣。

以事物具有的功能來看：當把其本身的功能，當作評價標準，沒有事物不具備功能；當不以其本身的功能為功能時，沒有一個事物處於有功能的情態；事物總是有此功能，就不能有其對立面的功能，察覺有那個不同的彼功能，才區分出有此功能，彼此對立的實質，建立在彼此依存基礎上，彼功能與此功能因不同而產生關聯，有彼功能，等於無此功能，有此功能，等於無彼功能，有與無，脫離現實就失去了意義。

從人的傾向性考察，人總是肯定當時有用的，否定不當時令的；這樣，人夏季以葛為貴，以裘為賤，裘並非真賤。冬季高看裘，賤葛，葛並非真無用；天下的事物，各因時代不同而處於被肯定或被否定的地位，今年是的，明年非，去年不是的，今年是。是、非被時代，這個前提條件，找平了。

夫既大小、有無、是非之無定，而從乎差等、功能、趣向、以觀，則又不妨大者自大，小者自小，貴者自貴，賤者自賤，各約其分而不必盡剷除之，以明一致，此大小貴賤之名所自立，存乎觀之者耳。觀之者因乎時，而不執成心以為師，則物論可齊，而小大各得其逍遙矣。

既然大小、有無、是非都是相對概念，都需要前提條件，那麼在研究事物過程中，就需要釐清這些概念的來歷和局限。

前提條件明確了，還需把人因差等、功能、趣向、以什麼為觀察立場等等思想範式的片面性、主觀性加以校正。

解決了觀念的先天不足，懂得了觀念的適用範圍和局限所在，那麼，在現實中，把大者自大、小者自小、貴者自貴，賤者自賤，當作客觀存在，就把握了這些概念得以成立的前提和其本身相應的分量。

不必另立標準，而只需把觀察者的標準作為前提，加入研究體系，就定位了大小貴賤諸概念，建立在怎樣的比例尺和參照系中。

做客觀的考察，注意觀念的時代特徵，不以觀察者本人先入為主的價值觀、方法論分割、插入所考察的事物。在此不偏不倚的立場上，即使有偏差的知識、觀念，也能夠得以以本來面目呈現，而不影響事實的真相。

【成語·格言警句集錦】

非愚則誣

騏驥驊騮

瞋目而不見丘山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

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

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

【莊子·秋水·第四問】譯文鏈接大者不貴，小者不賤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

梁麗可以沖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

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

鴟鵂夜撮蚤，察豪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

故曰，『盍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

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

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圖片攝影：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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