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旗真的是大明王朝的國旗嗎

我以前看明代仇英版《清明上河圖》（今藏遼寧省博物館，不是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張擇端本），被一個細節所吸引：圖中商船的桅杆都掛有一面三角旗，各種顏色的都有，但旗幟的圖標卻是一樣的，都是一個太陽圖案。有點像現在的日本國旗。請見下圖：

仇英本《清明上河圖》局部

網上非常多的人都說，這叫做「日月旗」，是大明王朝的國旗。有一則流傳甚廣的網文便煞有介事地說：「日月旗是明朝的國旗，由明朝的國號『明』字的意義演化而來，明朝最初沒有國旗，隆慶開關以後，由於對外貿易的迅速發展，明朝船隻按照國際上的標準懸掛了一種旗幟以區別於葡萄牙、荷蘭等國船隻的國旗，成為當時事實上的中國國旗。近年來，南洋一些明代船隻被打撈，這種旗幟也重新面世。」

憑一名歷史研究者的直覺，我覺得這一說法是不靠譜的，比如說「南洋一些明代船隻被打撈」，布料的旗幟能夠在海里泡了幾百年而不腐爛，還能打撈起來，誰信？

後來，我又在明代《平番得勝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中看到這樣的「日月旗」，插於軍門固原城的城頭。

《平番得勝圖》局部

《平番得勝圖》畫的是萬曆年間，明王朝平定西北部族叛亂的歷史故事，在城頭插立一面代表朝廷的旗號，有宣示主權之義。如此說來，「日月旗」似乎真的是大明王朝的「國旗」。當然，這裡的「國旗」是借用了現代人的說法，古人是沒有國旗觀念的，不過，中國自古就有一些代表皇室或朝廷的旌旗，這類旌旗如果用於宣示主權、表明國家歸屬的場合，我覺得還是可以說成「國旗」。

現在我們就來論證：日月旗究竟是不是從明朝國號『明』字演化而來？又是不是明王朝的國旗？

先亮出我的結論之一：日月旗跟明王朝的國號沒有關係，也不是明朝專用的國旗。

首先讓我對「日月旗為明王朝國旗」這一說法感到懷疑的，是另一幅《清明上河圖》。我們都知道，傳世的《清明上河圖》有非常多的版本，其中有一個版本收藏於美國大都會藝術館，此圖畫出的船隻與城頭，都掛著日月旗：

美國大都會藝術館藏《清明上河圖》局部

請注意，美國大都會藝術館收藏的《清明上河圖》，是清代摹本，如果日月旗是明朝的國旗，那清朝的畫家這麼畫出來，分明會被當成包含有「反清復明」的禍心，在清代嚴酷的文字獄政策下，這是誅九誅的大罪。畫家不敢這麼畫。由此看來，日月旗跟明王朝應該不存在對應的關係。當然，大都會藝術館藏《清明上河圖》只提供了間接的證據，並不能直接反駁「日月旗為明王朝國旗」之說，因為不排除清代民間有一些心懷「反清復明」理想、且不怕砍頭的畫師。

那麼我們有沒有直接的證據反駁「日月旗為明朝國旗」之說呢？有。

檢索文獻，日月旗其實早已有之，一般為日旗與月旗分開，而且確實是天子旗幟（換言之，可以視之為「國旗」）。如唐詩戎昱《辰州聞大駕還宮》寫道：「渭水戰添亡虜血，秦人生睹舊朝儀。自慚出守辰州畔，不得親隨日月旗。 」另一首唐詩和凝《宮詞》也寫道： 「鑾輿觀稼晚方歸，日月旗中見御衣。萬姓焚香惟頂禮，瑞雲隨傘入宮闈。」這裡的日月旗，都代表了大唐天子。

宋朝的天子旗幟也有日月旗，明人編撰的《明集禮》載：「宋太祖始置日月旗各一，《天聖鹵簿圖》日旗赤質，畫日中以烏，月旗青質，畫月中以兔。」

與北宋並立的遼國同樣以日月旗為天子旗幟。《遼史》載，遼國與金國交兵，一次戰鬥中，金人退兵，「天祚喜甚，召嬪御諸子登高同觀，將詫之。金兵望日月旗，知天祚在其下，以勁兵直趨奮擊，無敢當者，天祚遁走」。金兵望見遼營中的日月旗，便知道天祚帝耶律延禧在旗下，立即發起攻擊。

這些文獻記載表明，日月旗雖然是天子旗幟，但並不是明王朝專有。明朝當然也有日月旗，不過，圖像資料似乎表明日月旗在明代的地位有所下降——我們看描繪明朝天子出巡的《出警入蹕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上面旌旗非常多，卻沒有日月旗，代表天子威儀的旗幟主要是龍旗，來看看：

《出警入蹕圖》局部

清王朝也有日月旗。請看一幅繪於第二尚氏時期琉球王國的《唐船圖》，此圖描繪的是大清王朝派遣使者乘船前來琉球冊封國王、琉球王國遣船迎接的情景。從圖中我們可以看到，大清的官船也掛著日月旗：

《唐船圖》局部

《唐船圖》局部

由此可見，日月旗跟明王朝的國號沒有關係，也不是明朝專用的國旗。從唐朝到清朝，中原王朝（遼國也是以中朝正統王朝自居）都有使用日月旗的習慣。但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日月旗確實具有「國旗」的性質，即可以用這面旗來代表天朝上國（而不是具體的明王朝或清王朝），宣示天朝上國的主權，所以在明朝的《平番得勝圖》、清代的《唐船圖》中，都可以看到日月旗。

那麼明朝的商船又為什麼要掛日月旗呢？一種比較可信的解釋是：明朝隆慶開關之後，出國貿易的中國商船很多，他們在與東洋、南洋各國開展貿易的時候，需要在船上掛出旗號，表明自己是中國商船的身份，跟其他國家的商船區別開來。關於這一點，已有實證。日本歷史民俗博物館考古研究系的學者上野祥史先生，曾向泉州海外交通博物館通報：日本發現了一面「泉州明代船旗」，原收藏於日本民間人士，後來收藏者將它捐獻給了廣島博物館。此旗請見下圖：

泉州明代船旗

可以看出，這面泉州明代船旗上面，繪有由海浪與碼頭圖案組成的日輪狀圖標，圖標下方還有豎寫的五行漢字：「大明國泉州府晉江縣有商船隻，候來年六月到此港口，看旗號比對，一同齊來買賣，餘事無紀。」落款時間為「萬曆十二年十月吉日」，「船主蔡福、知證人王祿、文字人李進」在旗下角簽名畫押。

但此旗並不是日月旗。也許當時中國商船掛出的旗幟並不一致，不排除許多商船採用日月旗來表明自己是中國船隻的身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商船懸掛日月旗應該是民間行為，當時朝廷並沒有對商船的日月旗規格做過統一的規定，因此我們在仇英版《清明上河圖》看到的商船日月旗，各種顏色的都有。

最後，我將我的初步結論補充完整：日月旗並不是從明朝國號「明」字演化而來，也不是明王朝專用的「國旗」。但日月旗確實具有「國旗」的一部分功能：用來宣示主權或表示國籍身份。只不過，日月旗所代表的國家，並不是某一個王朝，而是指當時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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